荀贞一行人的船队溯流而上,越往北,河道越发狭窄,水流也因冬日水浅而愈发湍急。
待到抵达晋州地界,最大的那艘官船已难以通行,只得在晋水畔一处修缮过的简易码头停靠。
“先生,大公子,前面河道过不了大船了。”船队统领前来禀报,“需得换乘马车,走陆路前往潜龙城。货物也得搬运上岸。”
荀贞与杨文广走出船舱,踏上码头。
寒风扑面而来,比之江南凛冽数倍。
荀贞紧了紧身上的棉袍,目光扫过码头四周。
码头不大,但铺设了平整的青石板,有专供装卸货物的石台,还有几间供脚夫、船工歇息的棚屋,虽简陋,却整洁有序。
码头上已有数十辆大小不一的马车等候,车夫们裹着厚袄,抄着手,安静地等待,并无寻常苦力堆里的喧嚣杂乱。
“这码头……像是新建不久,但管理得不错。”杨文广打量着,低声说道。
荀贞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早有晋州这边安排的接引官吏上前,态度客气,办事利落。
指挥着随从和码头力夫将船上的礼物箱笼小心搬运到指定的马车上,又请荀贞、杨文广及主要随员登上几辆宽敞坚固、铺垫厚实的马车。
“荀先生,杨公子,一路辛苦。”接引的是一名晋州户曹的年轻属官,说话条理清晰,“从码头到晋阳城,再到潜龙城,道路都已平整加宽过,虽是冬季,通行无碍。按日程,今日可抵晋阳城歇息,明日午后应能到达潜龙城。潜龙那边,郭孝先生已安排好驿馆。”
队伍很快整顿完毕,车马粼粼,驶离码头,踏上了通往晋阳城的官道。
一上大道,杨文广便察觉出不同。
这路比他预想的要宽阔平坦得多,足以容纳三辆马车并行。路面虽仍是土路,却夯实得极为平整,积雪被铲到两旁,露出坚实的路面,车行其上,颠簸感比在江南某些年久失修的官道上还要轻些。
沿途每隔一段距离,便能见到有穿着统一号衣的民夫在清扫积雪,维护路旁排水沟渠。
“这路……修得确实下功夫。”杨文广透过车窗观察,忍不住道,“听说李晨极重道路修建,看来不假。”
荀贞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也看向窗外。
他的观察比杨文广更细。
路旁田亩的规划,远处村庄的布局,偶尔遇到的驮着货物的商队或行人的神态衣着,都落入荀贞眼中。
田地大多平整,沟垄整齐,虽被积雪覆盖,也能看出规划痕迹。
村庄屋舍也比沿途其他地方齐整些,少见完全垮塌的废墟。
行人商旅面色虽多风霜,但眼神中少了几分流民常见的麻木绝望,赶路时也颇有精神。
“不止是路。”荀贞缓缓开口,“你看那些扫雪的民夫,号衣统一,动作虽不快,却不停歇,显是有人组织,并非临时抓差。路旁田亩规划有序,水利痕迹可见。村庄未有大量废弃,说明此地民生尚能维持,甚至……略有恢复。”
荀贞指向远处一个冒着袅袅炊烟的村落:“寻常乱世,这等冬日,小民村落多是死气沉沉,为节省柴薪,甚至不敢白日生火。你看那村,炊烟不止一处,虽不浓,却透着活气。”
杨文广顺着望去,若有所思。
车队继续前行,午后时分,巍峨的晋阳城墙已遥遥在望。
城墙高大坚固,明显经过修缮。
城门处,车马行人排队依次入城,有兵卒维持秩序,检查路引,但动作迅速,并无刁难勒索之态。
城门口贴着几张告示,围着些百姓在看。
车队没有入城,在接引官吏安排下,绕城而过,在城西一处专供过往官员、大型商队休整的驿站歇脚。
驿站条件不算奢华,但干净暖和,热水热饭及时供应。
驿站内已有几支商队入住,南腔北调,议论着行商见闻,话题总离不开“潜龙新货”、“蜀地通路”、“北大学堂”等等。
荀贞和杨文广在单独的小院安顿下来。
用饭时,杨文广忍不住低声道:“先生,这晋州……似乎真与别处不同。一路行来,不见流民塞道,不见军卒跋扈,市井商旅颇有活力。那李晨的夫人,当真能将一州治理至此?”
荀贞夹了一筷子炖得烂熟的羊肉,细细咀嚼咽下,才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看来,那位柳如烟夫人代掌州政,绝非虚名。然则,一州之治,千头万绪,绝非一人之力可及。关键仍在于李晨在潜龙推行的那套法度章程,选拔任用了一批能做事、肯做事的人。这位柳夫人,便是其中最得力者之一,且因其身份特殊,更具象征。李晨用她,既是知人善任,恐怕也有打破陈规、彰显‘唯才是举’之意。”
杨文广默然。
父亲杨素用人,也多看才干,但像这般让女子出任方面大员,却是想都未想过。这李晨,行事果然不循常理。
次日一早,车队继续北上,前往潜龙城。
道路依旧平整好走,车行甚速。荀贞大多数时间闭目不语,心中却将一路所见所闻,点滴汇总,反复思量。越是靠近潜龙核心,荀贞心中的凝重与好奇便越深。那李晨,究竟是何等人物?
几乎就在荀贞车队离开晋阳的同时,西凉金城,三王子府邸内。
白狐晏殊拿着一封刚刚由秘密渠道送达的密报,手指轻轻捻动纸角,向来平静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波动。
“荀文若……竟然亲自去了潜龙?”晏殊低声自语,眼中光芒闪烁,“带着杨素的长子,打着恭贺通蜀桥的旗号……学他?防他?这位老友,倒是比我动作还快,弯得下腰。”
哑仆侍立一旁,安静如影子。
楚怀城也在座,闻言惊讶:“荀贞先生亲至?这……江南对潜龙,竟如此重视?”
“不是江南重视,是荀文若重视。”
晏殊纠正道,放下密报,在屋内踱了两步,“杨素或许还存着些天朝上国的倨傲,但荀文若何等眼光?通蜀桥一现,他便知潜龙已非池中之物,其工巧、治政、军制、乃至兴学育才之道,必有远超常人想象之处。此番亲往,是要亲眼去看,亲手去摸,为江南谋一条真正的后路,或是……寻一个值得全力应对的对手。”
晏殊走到窗边,望着金城冬日苍凉的天空,心中那股原本因定策西凉而稍平的好奇与探究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再次激烈荡漾起来。
“天下三谋……”
晏殊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兴奋,更有几分不容错过的决断。
“‘鬼谋’郭孝已在潜龙,辅佐李晨,搅动风云。‘隐麟’荀贞此刻也正奔赴潜龙,欲窥其奥妙。独独我这‘白狐’,还困在西凉这摊泥淖里,替人谋划河套换支持的交易……”
晏殊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楚怀城:“怀城,你说,若天下三谋,齐聚于那潜龙城,会是一番何等景象?又会引发天下何等的侧目与轰动?”
楚怀城被晏殊的目光和话语震得心头一跳,迟疑道:“先生之意是……”
“我要去潜龙。”
“李晨此人,无显赫家世,无强大外援,仅凭自身(或有奇遇)与一众追随者,短短数年便打造出如此局面,通蜀桥更是改天换地之举。此等人物,风起于青萍之末,却已有席卷天下之势。古往今来,似这般无背景而起于微末的枭雄,能有几人?若不能亲眼一见,亲身体验一番那潜龙气象,我晏殊纵有满腹韬略,亦是坐井观天,纸上谈兵!”
“可是先生,”楚怀城急道,“西凉这边,整合方起,与潜龙的密谈也正在关键,您若离开……”
“西凉之事,大略已定,董璋王子亦非庸主,按计行事即可。与潜龙的密谈,我去,或许更能促成。”
“我以私人身份前往,游历访友,顺道看看那通蜀桥与北大学堂。郭孝是我故交,荀贞亦是我旧识。三人齐聚,或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对西凉,对潜龙,未必不是好事。”
晏殊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与冒险者的兴奋:“更重要的是,我要亲眼看看,李晨究竟是何等人物!看看他治下的潜龙,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同!看看那吸引了荀文若亲往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样!风起青萍,其末虽微,其势可撼山岳。见微知着,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楚怀城知道白狐心意已决,且思虑深远,非自己所能劝阻,只得躬身道:“既如此,怀城愿陪先生同往。西凉这边,会安排妥当,随时与先生保持联络。”
“好!”晏殊抚掌,“你去准备,轻车简从,明日一早出发。哑奴,收拾行装。”
哑仆无声领命。
楚怀城匆匆离去安排。
白狐晏殊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北方,心潮澎湃。
郭奉孝,荀文若,还有那神秘的李晨……潜龙城,这下真的要热闹了。
天下三大顶尖谋士,因缘际会,即将齐聚一城。
这场面,自十年前洛阳一别后,再未有过。
而这一次,汇聚的中心,却是一个崛起于北地、充满未知的年轻势力。
“李晨啊李晨,”晏殊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能让郭孝倾心辅佐,能让荀贞屈身亲往,你打造的那个世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老夫这双观尽天下兴衰的老眼,这次,倒要好好擦亮,看个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