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江南,冬意比起北地要温和许多,但湿冷的江风依旧刺骨。
镇江码头,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干的船队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三艘中等大小的官船,两艘装载礼物的货船,樯橹齐整,帆索紧绷。
船上随行人员约百余人,除了必要的护卫、船工、仆役,更多是文吏、账房、工匠模样的人,甚至还有几名抱着乐器的乐师和几位身姿窈窕、面覆轻纱的女子。
码头边,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下。
车帘掀起,先走下一名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
青年面容与杨素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深沉,多了些未经磨砺的锐气与矜傲,身穿锦缎冬袍,外罩貂裘,正是镇海公杨素的长子,杨文广。
杨文广站定,眉头微蹙,扫了一眼忙碌的船队,又回头看向马车,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解与不耐:“荀先生,我们当真要如此……低调地去那北地苦寒之所?那李晨,不过是个布政使,连王侯都不是。父亲乃堂堂镇海公,割据江南,富甲天下。我们派使团去道贺,已是给足他面子,何必如此轻车简从,连仪仗旗号都这般简素?知道的说是使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商号北上呢!”
马车内,传来一声平稳温和的回应:“大公子稍安勿躁。” 话音落下,一位年约四旬、身着朴素青色棉袍、面容清癯儒雅、眼神却温润深湛如古井的文士,缓步走下马车。正是杨素麾下首席谋士,与郭孝、白狐并称天下三大谋士的“隐麟”荀贞。
荀贞走到杨文广身侧,与他一同望向江面上准备启航的船队,江风吹动荀贞的衣袍和几缕鬓边白发,更显其气度沉凝。
“大公子可知,”荀贞不答反问,声音平静无波,“世人为何称我为‘隐麟’?”
杨文广一愣,想了想道:“自然是因为先生才华深藏不露,智谋深远,犹如麟角隐藏,不轻示于人前。”
“只说对了一半。”
荀贞微微一笑,目光投向江北茫茫的方向。
“隐麟之意,不仅在于藏拙,更在于‘待时’与‘蓄势’。麟乃祥瑞,其角峥嵘,若过早显露锋芒,易遭天妒人嫉,或折于风雨,或困于罗网。唯有隐于草莽,藏于云雾,待风云际会,时机成熟,方才一鸣惊人,震动寰宇。”
荀贞转过头,看向杨文广,眼神变得深邃:“大公子再看那江边士卒演练的弓箭。”
杨文广顺着荀贞所指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队水师士卒正在练习射箭。
弓手们沉腰坐马,缓缓将硬弓拉成满月,弓身弯曲,弓弦紧绷,蓄足力量,然后骤然松手,利箭破空而去,直中百步外箭靶。
“你看那弓,”荀贞缓缓道,“欲要箭射得远,射得狠,弓身便需弯得深,蓄力便需足。弓弯得越深,看似姿态越低,实则积蓄的力道越强,释放之时,其势越猛,其威越烈。若只图表面绷直好看,不肯弯腰蓄力,射出的箭,必定绵软无力,徒有其形。”
杨文广并非愚钝之人,闻言若有所思。
荀贞继续道:“主公雄踞江南,带甲十余万,控漕运盐利之咽喉,确实富庶强盛。然,如今之天下,早已非比从前。宇文卓挟持中枢,虽已显颓势,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控中原膏腴之地,兵多将广。北地潜龙李晨,异军突起,短短数年间,立足北疆,西联蜀地,开山架桥,筑城兴学,其势如旭日东升,锐不可当。更兼其麾下‘鬼谋’郭孝算无遗策,苏文治理有方,墨问归巧夺天工,文武兼备,根基日渐深厚。”
“反观我江南,”荀贞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敲在杨文广心上,“虽有地利之便,财富之丰,然近年来,文恬武嬉之风渐起,奢靡享受之气日盛。军队久疏战阵,水师虽强,却难离江河;官员多务虚名,实干者寡。此乃盛世之象,却非乱世争雄之资。”
杨文广脸色微变,想要反驳,却又觉得荀贞所言,戳中了一些他平日也有所感却不愿深想的问题。
“主公与贞定下‘学他、防他、不怕他’三策,此非怯懦,实乃清醒。”
“李晨能成今日之势,必有我等不及之长。其筑通蜀桥,用水泥铁筋,此等工巧,闻所未闻;其治下晋州,竟以女流掌州政而井井有条,此等法度,值得深究;其兴北大学堂,兼容并包,教授实学,此等眼光,更为可畏。此番北上,名为道贺通蜀桥贯通,实为‘学他’之第一步。”
荀贞指向船上那些工匠、账房、文吏:“这些人,便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工匠要设法看清潜龙工坊的奥秘,哪怕只学得皮毛,能改进我江南器械水利,便是大功。账房要摸清潜龙商行运作、赋税征收之细法。文吏要观察其政令如何下达,官吏如何考核。甚至那些乐师歌姬……”
“若能接触到潜龙核心人物,探得些许口风隐秘,或能建立某种联系,便值回此行。”
“至于仪仗低调,”荀贞看着杨文广,语重心长,“大公子,我们不是去炫耀武力财富的,我们是去弯腰蓄力的。姿态放低,才不易引人戒备,才好仔细观察,虚心求教。若大张旗鼓,摆出镇海公世子驾临的架势,除了满足虚荣,除了让潜龙上下警惕防备,除了让宇文卓更加嫉恨,于大事有何益处?李晨此人,能从一介村民走到今日,岂是会被虚名排场震慑之人?对付非常之人,当用非常之法。”
杨文广听完这一席话,胸中那点因“轻车简从”而生的不快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恍然,有敬佩,也有一丝被点破现状的赧然。
父亲常说荀先生眼光独到,思虑深远,今日一番话,确实令人警醒。
“先生教诲,文广记下了。”杨文广拱手,语气郑重了许多,“只是……那李晨和郭孝,会让我们如愿学到东西吗?恐怕会处处设防吧?”
荀贞捋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自然会设防。郭奉孝何等人物?岂会不知我等来意?然而,有些东西,是防不住的。比如一座城的面貌,集市的人气,道路的整洁,学堂的氛围,工坊外围的规模,百姓脸上的神色……这些‘气象’,需要亲眼看,亲身感受。至于核心机密,能窥得一丝便是惊喜,窥不得,也在情理之中。我们本就不是为了一蹴而就。”
荀贞最后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此行,更重要的,是亲眼看看那李晨,究竟是何等人物?看看潜龙治下,究竟是何等景象?看看那横跨天险的通蜀桥,是否真如传闻般不可思议?然后,我们才能更准确地判断,该‘防’到什么程度,又该如何才能真正‘不怕’。”
船队准备完毕,领队军官前来请示。
荀贞对杨文广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公子,请登船吧。这趟北行,于你而言,亦是一次难得的历练。多看,多听,多想,少言。弯下腰,是为了将来,能把箭射得更远。”
杨文广深吸一口湿冷的江风,点了点头,当先向主船走去。
此刻,这位镇海公世子心中的骄矜之气敛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审视。
荀贞跟在后面,脚步沉稳。
江风猎猎,吹动船帆。
船队缓缓离开码头,驶入浩渺江心,向着那片正在迅速崛起、吸引了天下目光的北地,破浪而行。
隐麟渡江,弯弓向北。
这一次低调的造访,注定不会平静。
而在潜龙城,接到江南使团即将抵达消息的郭孝,正捻着棋子,对着面前的棋盘,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荀文若啊荀文若,你倒是来得快。”郭孝低声自语,“学我?防我?不怕我?有意思。那就看看,你这头江南隐麟,到了我这北地潜龙,能学到几分真髓,又能看出几分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