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潜龙城的官道,在距离城池三十里处,陡然一变。
荀贞所乘的马车,原本行驶在平整夯实的土路上,虽偶有颠簸,已属难得。
但当车轮碾过某条不甚明显的界线后,荀贞明显感到车身一震,随即变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车身与路面接触的声响,也从沉闷的“辘辘”声,变成了清脆而有规律的“嗒嗒”声。
荀贞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只见眼前道路,已非土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均匀的灰白色,路面平整如镜,宽阔可容四车并行。
路肩以条石砌边,笔直延伸向远方,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而洁净的光泽。
积雪被清扫到路旁,堆得整整齐齐。
“这路……”同车的杨文广也探出头,满脸惊愕,“这是石板路?不对,石板哪有这般平整无缝?这……这是什么?”
“水泥路。”荀贞缓缓吐出三个字,眼中震撼难掩。
他早从零星情报中听说过“水泥”之名,知道此物可用于建筑,坚如磐石。
但亲眼见到如此绵长、平整、宽阔的“水泥路”,想象着要将这灰白色之物浇筑成如此规模,所需人力物力与工艺控制,远超他此前最乐观的估计。
道路两旁,田亩、村落、工坊渐次增多。
与沿途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的村落房屋明显更新、更齐整,许多房屋的墙体也呈现出水泥的灰白色,屋顶覆瓦,烟囱冒着稳定的炊烟。
田间沟渠以水泥衬砌,笔直规整。
甚至能看到一些高大的筒状建筑(水泥窑)和冒着浓烟的工坊区。
越接近潜龙城,人流车马越多。
运货的马车、推着独轮车的农夫、挑着担子的货郎、步行的学子模样的年轻人……虽衣着大多朴素,但面色红润,步履匆忙却有序。
人们脸上少见乱世常见的麻木与愁苦,反而带着一种……忙碌的生气,彼此交谈时,神情自然,偶有笑声传来。
见到荀贞这支明显是外来的车队,有人好奇张望,但也只是看看,并无畏惧躲闪,更无人上前乞讨。
荀贞沉默地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一阵高过一阵。
这不是简单的“治理有方”,这是一种从根基上透出的不同“气象”。
物质上,水泥的应用改变了建筑和道路的形态。
精神上,这里的人似乎……腰杆挺得更直些。
潜龙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没有想象中的巍峨雄关、高墙深池。
城墙看起来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低矮,明显是早期村寨城墙扩建而成,与城市如今隐约连成一片、延绵开来的规模颇不相称。
但城池的活力,却透过那繁忙的城门、林立的烟囱、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扑面而来。
车队在城门处经过简单查验,被引入城中,安排在南城一处清静宽敞的驿馆。
驿馆也是水泥砖石结构,坚固保暖,设施齐全。
安顿下来不久,便有仆役送来拜帖,落款是“潜龙布政司内政总管苏文”,言郭孝先生做东,于北大学堂附近的“文华阁”设茶叙,为荀先生与杨公子接风洗尘。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支风尘仆仆的小型车队,也从西城门悄然入城。
为首一辆马车内,白狐晏殊掀开车帘,望着与西凉乃至中原州城迥异的街景,那双看尽沧桑的老眼,也忍不住微微睁大。
“这满城的水泥……好大的手笔。”
晏殊低声对同车的楚怀城道,“你看那路面,房屋,甚至街边排水沟渠……此物应用之广,之深,远超传闻。李晨将此物视若寻常,大范围推广,此等魄力与远见……”
晏殊的马车也被引至驿馆附近另一处院落。
刚安顿下,郭孝的拜帖也送到了,言辞更显随意亲昵:“闻故人远来,雪霁天青,正宜烹茶叙旧。文华阁已备薄茗,盼晏兄拨冗一晤,李布政使与苏子瞻亦将作陪。”
晏殊看着拜帖,嘴角微扬:“奉孝倒是消息灵通,手脚也快。也好,省得我再去寻他。怀城,随我去见见老朋友,也见见那位……李布政使。”
午后,阳光正好,积雪渐融。
北大学堂附近的文华阁,坐落在一处缓坡上,视野开阔。
阁分三层,亦是水泥砖木混合结构,造型简朴大气。
顶层设有暖阁,四面开窗,可远眺大半潜龙城景。
暖阁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郭孝与苏文已先到,正在窗边低声交谈。
见荀贞、杨文广在仆役引领下进来,郭孝朗笑起身,拱手相迎:“文若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这位定是杨大公子了,一路辛苦!”
荀贞拱手还礼,笑容温润:“奉孝兄,久违了。江南一别,不想在此地重逢。苏子瞻先生,久仰。”
苏文亦上前见礼,态度不卑不亢。
众人刚落座,阁外又传来脚步声。
晏殊一身灰袍,带着楚怀城,施施然走了进来。
郭孝眼中笑意更盛,起身迎上:“哈哈!晏兄!你这老狐狸,鼻子倒是灵,闻着茶香就从西凉跑来了?”
晏殊与郭孝把臂,笑道:“比不得奉孝你,早早占了这风水宝地。文若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荀贞也起身,与晏殊见礼。
三人目光交汇,有旧日情谊,有惺惺相惜,更有属于顶尖谋士的审视与了然。
十年了,天下三大谋士,竟在这北地边城,以这种方式重聚。
李晨最后到来,一身寻常青布棉袍,未戴冠,只以木簪束发,笑容温煦,气度沉稳。
荀贞、晏殊、杨文广皆是首次得见这位名动天下的潜龙之主,不由得仔细打量。
只见李晨年纪确实不大,但眉宇间毫无稚气,眼神清澈而深邃,举止从容自若,既有亲和力,又隐隐透着不容小觑的威严。
“李晨见过荀先生,晏先生,杨公子,楚将军。”李晨拱手为礼,语气平和,“诸位远来辛苦,潜龙简陋,聊备清茶,望勿嫌弃。”
众人重新落座,李晨坐了主位,郭孝、苏文陪坐,荀贞、晏殊、杨文广、楚怀城依次而坐。
侍女奉上香茗,茶是潜龙自产的炒青,香气清冽。
寒暄几句后,话题自然转到潜龙城本身。
荀贞率先开口,目光望向窗外鳞次栉比、不断向外蔓延的屋舍:“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令人惊叹。尤其是这‘水泥’之物,应用之广,实乃生平仅见。道路、屋舍、城墙、沟渠,乃至田间水窖,皆有其踪迹。此物,可谓改变一地根基之神物。”
晏殊接口,语气带着探究:“不错。更令老夫好奇的是,潜龙城规模日扩,原有城墙低矮,似乎并未有扩建新城墙之意?须知乱世之中,高墙深池,乃保境安民第一要务。”
郭孝闻言,微微一笑,看向李晨。李晨放下茶盏,缓声道:“两位先生观察入微。水泥一物,确实便利,我等正在摸索其更多用法。至于城墙……”
李晨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生机勃勃的城市轮廓。
“荀先生,晏先生请看。潜龙城从一开始,就未将自身禁锢于高墙之内。我们修路,连通四方;我们兴工坊,产出货物;我们办学堂,汇聚人才;我们鼓励商贸,活跃市井。如今,潜龙核心区域已与周边多个镇、村连成一片,延绵数十里。若依常理,是该修筑新的、更大的城墙。”
“然我常对下属言,也曾在北大学堂开学之礼上对学子们讲过:这天下最牢固的城墙,莫过于民心。民众穿得暖,吃得饱,住得安稳,看得见前途,心中自有城墙,无需砖石垒砌,亦坚不可摧。砖石城墙,防的是外敌,防不住内乱,更防不住人心离散。而民心之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长治久安的根基。”
荀贞眸光闪动,晏殊捻须沉吟。
杨文广和楚怀城则是第一次听到这等论调,心中震动。
郭孝适时接过话头,笑道:“主公此言,亦是北大学堂立学之基。当日开学典礼,主公还有几句话,郭某至今记忆犹新。”
郭孝清了清嗓子,学着李晨当日语气,虽不激昂,却字字清晰:
“我望未来之天下,人人生而平等!不分贵贱,无论出身,皆有机会挺直腰杆,凭自身才智与努力,搏一个堂堂正正的前程!”
“我望未来之天下,每个人都如龙似虎!龙能腾云驾雾,虎可啸傲山林!每个人都有机会发掘自身潜能,不再被贫困、出身、偏见所束缚,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我望未来之天下,再无饥荒冻馁!我们要用更好的农具,更高产的种子,更先进的水利,让土地奉献出足够的粮食,让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
暖阁内一片寂静。
荀贞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晏殊捻须的动作顿住。
杨文广瞪大了眼睛。楚怀城屏住了呼吸。
这些话,在这个尊卑有序、门第森严的时代,不啻于石破天惊的惊雷!
苏文缓缓补充道:“故此,北大学堂,是一所开放的学院。我们欢迎所有认同此等理想、有志于探寻世间真理、愿意为实现此等抱负而努力的学子,不论其来自何方,出身如何。这里教授的,不仅有经史子集,更有农工商贾、天文地理、格物数算、兵法匠作。我们相信,真正的强国富民之道,藏在这些‘实学’之中,藏在每一个被激发出来的普通人心中。”
李晨走回座位,声音恢复平和:“空谈理想,无异画饼充饥。潜龙所做一切,修路、架桥、兴学、劝工、重农、通商,皆是朝着这些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去走。水泥路是为了让物资人员流通更畅,北大学堂是为了培养能做事、懂做事的人才,工坊产出是为了改善民生、增强实力。所有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让人——每一个普通人——活得更好,更有尊严,更有希望。”
荀贞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茶杯,目光复杂地看向李晨:“布政使胸怀之广,志向之远,荀某……今日方知。此言此行,确非寻常诸侯可比。”
荀贞心中波澜起伏,李晨描绘的图景,与他所学的圣贤治国之道既有相通,又有根本性的超越。
更难得的是,潜龙似乎正在将这等“狂言”,一点点变为可见的现实。
晏殊沉默良久,忽然哈哈一笑,笑声中有感慨,有释然,更有一种发现新天地的兴奋:“好一个‘人人生而平等’!好一个‘民心即城墙’!奉孝啊奉孝,十年前洛阳茶馆赌局,我输得心服口服!李布政使,今日一会,老夫不虚此行!这潜龙气象,这北大理念,当真是……风起于青萍之末,其势已可撼山岳矣!”
郭孝与李晨相视一笑。苏文起身为众人续茶。
暖阁外,阳光洒在雪后清新的潜龙城上,那些灰白色的水泥建筑,蜿蜒平整的道路,繁忙的街市,以及街市上那些带着笑容与希望忙碌的人们,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新的可能。
天下三谋,十年重聚,在这北地边城,因一个崛起于微末的年轻雄主,因一套截然不同的理念与实践,而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这场茶叙的内容,必将随着三人的离去,以各种方式,传递天下,激起难以想象的巨浪。
而此刻,暖阁下的回廊拐角,一个穿着蒙学子弟棉袍、面容清秀的少年,正假装路过,实则竖着耳朵,将阁中隐约传来的话语,尤其是那几句关于“平等”、“如龙似虎”、“无有饥寒”的言语,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少年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与悸动。
这,就是他母后让他来此要看、要学的“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