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石阶被岁月磨去了棱角,覆着湿润的青苔。
李莲花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李沉舟身上,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缓慢。
碧茶之毒带来的寒意与虚弱,如同附骨之疽,随着强行攀登而越发猖獗。
他呼吸急促,额际的冷汗汇成细流,滑过苍白的面颊,滴落在襟前。
眼前阵阵发黑,山道两侧熟悉的树木、岩石都成了晃动的,色彩模糊的影子。
李沉舟的支撑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凭借。
那手臂沉稳有力,托着他大半边身子的重量,步伐节奏控制得极好。
既没有因他的拖累而踉跄,也没有催促或表现出不耐。
只是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平稳,带着他向上。
李沉舟的气息始终平稳悠长,与李莲花的艰难喘息形成鲜明对比。
那份深不可测的内力修为,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出。
李莲花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体内那至阳至刚的内力,如同蛰伏的火山。
虽未主动输出为他驱寒,但其本身存在的“热源”,似乎也稍稍驱散了一些紧贴着他身侧的阴冷。
两人沉默地走着,只有李莲花压抑不住的喘息声,和鞋底碾过落叶碎石发出的细微声响,打破山林的寂静。
又走了一段,前方山路出现一个较为平缓的转角,转过那里,再往上不远,就是云隐山门内弟子日常活动区域的外围了。
李莲花却在此处停了下来。
他几乎是脱力般地倚在李沉舟臂弯里,连独自站直的力气都快要耗尽,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传来闷痛。
他微微侧头,视线越过李沉舟的肩膀,望向转角后的方向,眼神空洞又凝滞。
那里曾是他年少时肆意奔跑、练剑、与师兄嬉闹的地方。
几个呼吸?
不,或许连一个呼吸都不用,婆娑步全力施展,他就能从山门直达师父的静室外。
那时身轻如燕,内力充盈,只觉得天地广阔,无处不可去,无峰不可攀。
而现在……这短短一段山路,却走得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也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体面。
他不知道师父若见到他这副模样,会是怎样的心情。
愤怒?痛心?还是失望透顶?
他宁愿师父永远记得那个惊才绝艳,骄傲张扬的李相夷。
而不是眼前这个毒入膏肓,苟延残喘,连路都走不稳的李莲花。
近在咫尺的“家”,此刻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就在李莲花心潮翻涌、无力前行之际。
在他们侧下方另一条更隐蔽、也更陡峭的樵夫小径上。
一个穿着暗色劲装、形容有些鬼祟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
此人正是单孤刀。
他此行目的险恶,乃是打算借着“告知李相夷东海战败、四顾门解散噩耗”的由头,前来云隐山“拜见”师父漆木山。
表面是痛心疾首传递消息,实则是想亲眼看看漆木山听闻爱徒“死讯”后的反应。
若能寻得机会,刺激其旧伤复发,甚至暗中下手除去这个可能碍事的师父,那便是再好不过。
万圣道野心勃勃,漆木山这样的老一辈高手,又是李相夷的师父,终究是个潜在变数。
他正盘算着如何措辞,如何表演,脚步谨慎,眼观六路。
忽然,他隐约听到上方主山道传来异常的动静。
不是寻常山风林涛,更像是……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
单孤刀心下生疑,云隐山弟子不多,就只有他和李相夷两个。
且皆知漆木山不喜打扰,平日少有人在此偏僻山道走动。
他借着林木掩映,悄无声息地向上挪了几步,拨开一丛茂密的枝叶,朝主山道方向望去。
距离尚有一段,山道转角处林木半掩,但他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转角平台上的身影。
一个穿着黑色宽袍的高大男子,侧对着他的方向。
那人一头白发极为醒目,如同积雪堆砌,散在肩头。
仅仅一个侧脸轮廓。
单孤刀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住了。
剑眉,挺鼻,紧抿的薄唇,那线条,那弧度……
那是他日夜思虑、忌惮无比,以为早已葬身东海怒涛之下的,李相夷!
不,不可能!
他亲眼确认过战报,金鸳盟那边也传来笛飞声重伤闭关、李相夷不知所踪(多半已死)的消息!
四顾门因此分崩离析,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李相夷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云隐山?!
极度的震惊与恐惧攫住了单孤刀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死死盯着那个侧影,试图找出破绽。
是易容?还是……真的没死?
距离和角度限制,他看不到那人的全貌。
也看不到被其身形半挡住的、几乎完全倚靠在他怀里的另一个人(李莲花)。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张酷似李相夷的侧脸,以及那头诡异的白发占据了。
但那侧脸的线条,他太熟悉了。
无数次暗中窥视,无数次嫉妒比较,那张脸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在他心里。
绝不会错!
尤其是那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冷硬、强悍、深不可测的气息。
虽然与他记忆中李相夷的耀眼张扬有所不同,反而更添一种沉郁的威慑,但这……
这难道是因为东海之战重伤未愈,或者武功又有精进?
“他居然没死!”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单孤刀的心。
李相夷没死,还回到了云隐山!
那他的假死,他的算计,他暗中推动的一切,岂不都有暴露的风险?
漆木山若见到爱徒归来,必定欣喜若狂,全力为其疗伤,届时李相夷恢复过来……
单孤刀不敢再想下去。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原本的计划是刺激,算计漆木山。
但现在,一个活生生的,状态不明的李相夷出现在这里,完全打乱了他的步调。
他不敢赌李相夷是否察觉了什么,更不敢在此刻与李相夷照面。
万一对方从东海之事中查到了蛛丝马迹……
恐惧压倒了一切。
单孤刀当机立断,再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连窥探确认那人正脸的勇气都没有。
他如同受惊的夜枭,猛地缩回树丛,屏住呼吸,运起轻功,沿着来时的樵夫小径。
仓皇无比地向山下退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引起上方之人的注意。
什么刺激漆木山,什么谋害计划,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保命、隐藏、重新评估局势,才是第一要务。
山风依旧,林叶沙沙。
单孤刀的惊惧与逃遁,发生在李莲花与李沉舟视线不及的角落,无声无息。
山道转角处。
李莲花对下方小径发生的这一切毫无所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虚弱与近乡情怯的挣扎中。
身体因为脱力和寒意而微微颤抖,几乎完全陷在李沉舟的怀抱里才能勉强维持站立。
他微张着嘴喘着气,试图平复那恼人的心悸与眩晕。
李沉舟则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之人越来越沉重的倚靠,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他目光平淡地看着前方。
那里山势渐开,隐约可见屋舍檐角,显然已近人居之地。
这里,应该就是这李莲花口中的“家”了。
到了家门口,却驻足不前,甚至流露出如此复杂难言、近乎痛苦的情绪……
李沉舟不是多事之人,但此情此景,结合李莲花之前种种掩饰和极差的身体状况,他心中已有了些许模糊的猜测。
无非是些不愿以狼狈之态面对亲长、或是身负重创心中有愧之类的俗世纠葛。
他并没有出言询问或安慰的打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背负与选择,他李沉舟自己亦是如此。
他只是又调整了一下支撑的力道,让李莲花靠得更稳当些。
然后便静立不动,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岩,等着怀里这个人自己做出决定。
是鼓起勇气向前,叩响那扇归家的门?
还是怎样,李沉舟都等着他做出选择。
山岚轻轻拂过,带起李沉舟几缕银发,也拂动了李莲花额前汗湿的碎发。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