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李莲花倚在李沉舟怀中,目光焦着在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山门方向,内心天人交战。
要回去吗?
拖着这身残躯,带着满心疮痍,去见那个曾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却可能只会因他而忧心伤怀的师父?
可若是不回……就此转身离去。
让师父师娘承受那“死讯”的煎熬,自己则如孤魂野鬼般悄无声息地腐烂在某个角落,又如何能心安?
方才那生死一线间被李沉舟拉起时,掠过他心头的,除了惊疑,是否也有一丝……不甘?
对这人世,对师父师娘,对那尚未水落石出的师兄之死,对那不明不白的碧茶之毒……
纷乱的思绪在冰冷的身体里冲撞,最终,那深植于骨血中对师父的眷恋与愧疚,压过了怯懦与逃避。
至少,该让师父知道,他还活着。
哪怕只是报个平安,哪怕之后……再寻个由头离开。
决心刚下,另一个问题便突兀地冒了出来,那就是李沉舟。
此人来历成谜,武功深不可测。
与自己容貌酷似得近乎诡异,虽看似出手相救,但真正目的为何,全然不知。
他真的要带着这样一个完全不可控的,甚至可能带来未知危险的因素。
直接上云隐山,去到师父面前吗?
而且师父如今身体也不比从前……
就在他眉头微蹙,目光迟疑地瞥向身侧之人时,李沉舟却先开了口。
那低沉平稳的嗓音,打破了山间凝滞的沉默。
“李公子,你的家到了吗?”
李莲花一怔,对上李沉舟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
那里面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又似乎早已将他方才的纠结尽收眼底。
他稳了稳心神,点头:“……到了。”声音干涩。
“那我与你就此别过吧。”
李沉舟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寻常同行后的告别。
“我想下山逛逛,毕竟没来过这里,有点好奇。”
“这……”李莲花又是一愣。
他确实需要独自面对师父,也确实对带李沉舟上山心存顾虑。
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敏锐地察觉,并主动给出了一个如此体面且顺理成章的台阶。
这份洞察与分寸感,让他心中的谨慎不减,却也莫名生出一丝复杂的,类似感激的情绪。
至少,此人目前看来,并无强行介入或探究他隐私的意图。
见他语塞,李沉舟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补充道:
“若李公子还想与李某相见,不如就来小渔村旁边的小镇找我,如何?”
这提议合情合理。
李莲花需要时间处理自己的事,而李沉舟也需要空间去探查这陌生的世界。
一个约定,既保留了再次联系的可能,又给了双方足够的余地。
李莲花心中稍定,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些许,他点了点头,认真道:
“好。那李兄等等我,我好了就去找李兄,到时候定请你吃饭。”
这话带着几分江湖客套,却也透出几分真心。
无论如何,对方救他是事实。
“嗯。”李沉舟应得简短。
就在李莲花准备借力从他怀中完全站直时,李沉舟扶着他的手臂上,再次传来一股温和却精纯的内力。
这股内力不如先前救急时那般磅礴霸道,更像是一股持续而稳定的暖流,悄然注入他几近枯竭的经脉。
虽不能驱散碧茶之毒,却如同雪中送炭,极大缓解了他此刻脱力虚冷的状态,让他勉强有了独自站稳行走的气力。
李莲花身体微微一颤,抬眸望向李沉舟,眼中闪过讶异与更深沉的探究。
李沉舟只是对他又笑了笑,那笑容依旧很淡,带着一种了然的平静,并未多做解释,仿佛这不过又是举手之劳。
“……谢谢。”李莲花低声又道了一次谢,这一次,语气郑重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借着体内那点新生的暖意,撑起身子,站稳了脚步,虽仍显虚弱,但已能自行站立。
他对李沉舟点了点头,算是最后的告别,然后转过身,不再犹豫,朝着云隐山门内,一步一顿,却坚定地走了进去。
那袭白衣在山林青翠的背景中,显得单薄而执拗,渐渐被树木掩去身影。
李沉舟站在原地,银发在风中轻拂,眉心血印在斑驳光影下显得有些妖异。
他一直目送着李莲花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眼神深邃莫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他才缓缓转身,朝着来时的山路,不疾不徐地向下行去。
他的步伐稳健从容,与李莲花方才的艰难判若两人,很快也消失在了蜿蜒的山道之间。
另一边。
云隐山内,熟悉的院落,熟悉的松柏气息,甚至门廊下那盆半枯的兰草,都还是旧时模样。
李莲花站在那扇虚掩的、他自幼进出无数次的木门前,喉头发紧,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近乡情怯,莫过于此。
他张了张嘴,想唤一声“师父”,声音却微弱干涩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然而,门内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被“吱呀”一声猛地拉开。
漆木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还捏着一卷半开的书册。
老人家的目光在触及门外站立之人时,先是难以置信的怔愣,随即瞳孔骤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猛地涌上焦急与痛心。
他几乎是一步抢上前来,手中的书卷“啪”地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相夷?相夷!”
漆木山的声音带着颤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徒弟。
他目光急切地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沾染尘沙的衣袍上逡巡。
最后落在他那双黯淡却努力想扯出一点笑意的眼睛里。
“你怎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快!快进来!”
老人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惶与心疼,扶着李莲花的手臂却稳如磐石,小心翼翼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
“师父……”
李莲花喉头一哽,鼻尖猛地酸涩起来。
千般委屈,万种艰涩,在见到师父这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痛惜时,几乎要冲破他强筑的心防。
他垂下眼,任由师父将他半扶半抱地带进屋内,那声呼唤里,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
屋内陈设依旧简朴,药香弥漫。
漆木山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李莲花安置在椅中,立刻伸手搭上他的脉门。
指尖传来的脉象让漆木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眉头拧成了死结,眼中的痛色几乎要溢出来。
“相夷,你中毒了?”
漆木山的声音沉痛,他不是在问,几乎是在确认一个可怕的事实。
李莲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维持着平静,点了点头:“嗯……是碧茶。”
“什么?!”
漆木山霍然站起,衣袖带倒了旁边的茶盏也顾不上,苍老的面容上充满了震惊与勃发的怒意。
“碧茶之毒?!谁!是谁给你下的!”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拔高,眼中厉光闪烁,那是护犊之情被彻底点燃的怒火。
“目前……不知。”李莲花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
“师父,你听我说……”他知道,有些事,终究无法再瞒。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腥甜与心头的剧痛,从单孤刀的“死讯”开始。
说到如何认定师兄死于金鸳盟笛飞声之手,如何一意孤行前往东海决战。
如何在激战中碧茶之毒骤然发作……
再到他如何强撑着回到四顾门,却只听到肖紫衿宣布解散的冰冷话语。
如何心灰意冷离开,最后在普度寺了无大师处短暂停留……
“……就这样,”
李莲花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所以……我想回来,和师父……报个平安。”
他说完,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靠在椅背上,脸色灰败。
只有那双眼睛,还执着地望着漆木山,里面有愧疚,有痛苦,也有微弱的,孺慕的依赖。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李莲花压抑的喘息声。
漆木山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死死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震惊、愤怒、痛心、后怕……种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碰撞。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彻底摧折了锋芒,只剩下一身伤病与死气的徒弟,那是他从小养大,视若亲子的李相夷啊!
良久,漆木山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承载了万钧悲痛。
他重新蹲下身,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李莲花冰冷的手背,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没关系,相夷,”他看着徒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师父在呢。”
李莲花浑身一颤,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漆木山用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泪,动作笨拙却温柔。
“至于你师兄……”老人家的声音也带上了沉痛的哽咽。
“斯人已去……你,别太难受了。”
他虽心痛单孤刀之死,但眼前活生生的,濒临绝境的李相夷,更需要他全部的精力与关切。
“万般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自己。”
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为师这几天会给你好好调理身子。碧茶之毒……总会有办法的。”
“乖,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身子养起来一点,啊?”
那一声“乖”,如同小时候他练功受伤后,师父哄他吃药时一样。
李莲花泪眼模糊,看着师父苍老却坚毅的面容,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间挤出破碎的音节:
“……师父。”
千言万语,此刻都化在了这一声呼唤里。
他知道,无论外面风雨如何,至少在这里,在师父身边。
他还能暂时放下一切伪装与强撑,做回那个可以示弱,可以被庇护的李相夷。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