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勉强维持着步伐向前走去,脚下的沙滩柔软而滞涩。
每走一步都比平日耗费更多的气力。
方才李沉舟渡入的那股至阳内力,如同投入寒潭的炽热石块。
最初的几步,尚能维持平稳,然而碧茶之毒盘踞肺腑。
加之刚刚经历内力冲击与苏醒后的心神震荡,体力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
脚下的沙地变得愈发绵软虚浮,海风湿冷,此刻吹在身上却激不起半分暖意,只觉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就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从骨髓里向外穿刺,蚕食着他仅存的体力与清明。
海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冷意,吹在他被冷汗浸湿又半干的中衣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走了不过数十步,眼前便开始阵阵发黑,景物重叠晃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艰难。
他咬紧牙关,试图调动那仅存的一丝微末内力稳住身形,却只是徒劳。
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斜,眼看就要栽倒在粗糙的沙砾上。
就在他即将坠地的瞬间,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臂及时伸出,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肘弯。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几乎完全倚靠过去的重心扶正。
是李沉舟。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缩短了那半步的距离,仿佛早有预料。
“……多谢李兄。”
李莲花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被看破窘迫的尴尬。
他并未完全倚靠过去,只是借着那股支撑力,重新站稳,试图自己调整呼吸。
鼻尖能闻到李沉舟身上一种极淡的,冷冽似铁又仿佛混着某种奇异药香的气息,与这海风湿咸的味道截然不同。
李沉舟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也没有立即松手。
他保持着适当的力道支撑着李莲花,步伐随之调整,不疾不徐,正好能让李莲花勉强跟上。
这份恰到好处的援手,既避免了李莲花再次跌倒的狼狈。
也未曾过分侵入他的个人界限,显得克制而……自然。
两人便这样沉默地前行。
李莲花大部分精力都用来对抗体内的虚弱和阵阵袭来的晕眩。
他无暇也无力再分心观察身侧这个谜一样的男人。
李沉舟则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围环境,这片海滩,远处的渔村,更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一切对他而言都全然陌生。
唯有臂弯间传来的、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微弱体温和重量。
是这陌生天地间唯一一点切实的、却又最令人费解的关联。
穿过渔村外围稀疏的篱笆和几间低矮的屋舍,并未深入,而是沿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径,向着内陆方向走去。
小径逐渐向上,土石代替了细沙,路旁开始出现丛生的灌木和零星的树木。
地势渐高,空气似乎也清新了几分,少了海边的咸腥。
视线边缘开始有些模糊,远处的渔村轮廓在阳光下微微晃动。
他咬牙,试图凝聚涣散的精神,心中默念着方位。
路径渐渐向上,草木愈发葱茏。
熟悉的溪流声隐约入耳,空气中松柏的清气混合着泥土的微腥,越来越浓郁。
李莲花的呼吸随着地势升高而越发急促,冷汗涔涔而下,几乎半倚在李沉舟身上才能前行。
空气中越来越清晰的,属于云隐山地界的草木清气,无不告诉他:
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片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身边会多出一个容貌与自己酷似、来历成谜的“李沉舟”。
李莲花的气息越来越乱,脚步也越来越沉,几乎是被李沉舟半扶半带着向前挪动。
但他始终没有要求停下,只是沉默地坚持着。
终于,小径在山脚下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拐了个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豁然眼前。
山峰并不险峻,却自有一股清幽灵秀之气,云雾在山腰缓缓流淌,如同给青山系上了洁白的丝带。
抬头看到这座山的瞬间,李莲花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往下一沉,若非李沉舟扶着,几乎要直接坐倒在地。
到了,这是云隐山。
路径渐渐向上,草木愈发葱茏。
熟悉的溪流声隐约入耳,空气中松柏的清气混合着泥土的微腥,越来越浓郁。
在山腰上一处较为平缓的开阔地,李莲花借着李沉舟的力,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着那巍峨又亲切的山影,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愧疚、眷恋、近乡情怯、无颜以对……
种种情绪汹涌翻腾,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心神。
师父……师娘……他本该葬身东海,或者悄然腐烂于某个无人角落的李莲花。
如今却拖着这残破之躯,又回到了山门前。
真的要去见师父吗?
这个念头一起,便带着千钧重量压下来。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
如何面对师父关切的目光?
又如何让师父看到他此刻身中剧毒、武功尽废、苟延残喘的模样?
师父会失望吗?会痛心吗?还是会不顾一切,再次试图将他护在羽翼之下?
他不想让师父看到这样的自己。
那个曾经让师父骄傲的徒弟李相夷,已经“死”了。
现在的李莲花,只是一个麻烦,一个累赘,一个不知何时就会毒发身亡的游魂。
心绪剧烈起伏之下,体内气息一阵紊乱,碧茶之毒受到刺激,寒意骤然加剧。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支撑着他的、李沉舟的手臂。
那力道不小,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衣料里。
“怎么了?”李沉舟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询问。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李莲花身体的瞬间紧绷和情绪的巨大波动,也感受到了臂上传来的、超出虚弱范畴的用力。
李莲花蓦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迅速松开手,指尖残留着对方手臂紧实肌肉的触感,耳根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在一个几乎算得上陌生的人面前如此失态,实在不该。
“……没什么。”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波澜,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只是……许久未归,近乡情怯罢了。”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也足以敷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复杂的情绪连同山间的清冷空气一同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
逃避不是办法。
既然阴差阳错回到了这里,既然被这李沉舟所“救”并回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至少……至少他该给师父报个平安,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知道他们安好。
至于身边这个李沉舟……
云隐山是师父的地盘,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或者,借此机会,也能稍微探一探此人的底细。
心思既定,李莲花重新抬眸,眼中恢复了惯有的那种温和却疏离的平静。
“我们上去吧。”
他对李沉舟说道,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邀请一位普通友人登山访友。
李沉舟没有多问,只是又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沉,似乎早已将他方才剧烈的内心挣扎尽收眼底。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手臂上的力道未减,依旧稳稳地搀扶着李莲花,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助力,不过是同行者间的举手之劳。
两人不再多言,沿着那条李莲花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山路,一步步向上行去。
李莲花几乎将大半重量倚在李沉舟身上,脚步虚浮,喘息声在寂静的山林间清晰可闻。
李沉舟步履稳健,即便多负担了一个人的重量,也未见丝毫迟滞。
唯有那银发在透过林叶的斑驳光影中偶尔拂动,眉心血印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愈发醒目。
一个归家的游子,身心俱疲,满腹难言。
一个异世的来客,冷眼旁观,心存警惕。
云隐山的山门,在前方的云雾缭绕中,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山风过处,林涛阵阵,仿佛一声悠长而未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