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微露的晨曦,非但未能驱散神都上空的阴霾,反而让皇城内外那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变得更加清晰可触。狄仁杰与曾泰等人策马疾驰,马蹄声在空旷的御街上显得格外急促惊心。值守各门的禁军将士见到狄阁老深夜(凌晨)疾行入宫,虽惊疑不定,却无人敢拦,纷纷让开通道。
直奔礼部所在的光范门内衙署区。此刻,这里已因殿试而提前忙碌起来,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但气氛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压抑。礼部尚书、侍郎等高级官员尚未到场,多是各司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中下层官员在紧张地做最后准备。
狄仁杰径直来到负责贡墨最后接收、核查、分发事宜的礼部主客清吏司。司内几名吏员正忙着整理文书,见到狄仁杰夤夜而至,且面色冷峻,都吓了一跳,连忙行礼。
“今夜是谁当值,负责最终核验贡墨入库?”狄仁杰沉声问道,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一名年长的主事战战兢兢地出列:“回……回狄阁老,按例应是张元外郎张清源大人当值。可……可方才不久,张大人家中仆役来报,说张大人突发心疾,呕血不止,已不能视事,并递上了张大人的告假手书和印信……”他说着,呈上一封书信。
狄仁杰接过,迅速浏览。信确是张清源笔迹,言称旧疾复发,万分惶恐,已另托同僚、主客司另一位员外郎周文焕代为履职云云,落款印信俱全。
“突发心疾?呕血?”狄仁杰冷笑一声,“何时的事?报信的仆役何在?”
“约……约莫两刻钟前。那仆役递了信便匆匆离去,说是要赶回去请医照料。”
“周文焕现在何处?”
“周大人已接替张大人,前往集贤殿旁的贡院库房,监督贡墨入库最后的核验了……”
果然!对手动作好快!从仓库区事发到现在,不过半个多时辰,这边就已经完成了官员的“病退”与替换!显然是早有预案,且在内应配合下,行动迅捷无比。
“立刻带我去贡院库房!”狄仁杰不再多问,转身便走。曾泰等人连忙跟上。
贡院库房位于集贤殿南侧,是一处独立的小院,平日里存放科举相关器物,此刻更是重兵把守。狄仁杰赶到时,院门外已有禁军把守,院内灯火通明。
只见库房门口,几名礼部吏员和内侍监的宦官正围在一起,中间是一个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正是周文焕。他手中拿着一本册子,正在与身旁一名宦官核对什么,面前的地上,摆放着几个刚刚打开的、装有墨锭的朱漆木箱,正是张环李朗押送来的那批彷制贡墨。
见到狄仁杰突然出现,周文焕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愕,随即恢复平静,连忙上前行礼:“下官周文焕,参见狄阁老。阁老夤夜至此,可是有何吩咐?”
狄仁杰目光扫过他,又看了看地上打开的墨箱,不动声色地问道:“周大人辛苦,贡墨核验得如何了?”
周文焕恭敬回道:“回阁老,下官正与内侍监的王公公对照清单,清点数目,查验封装。这批贡墨共计一百零八锭,数目、封装均与清单相符,墨锭形制、字样亦符合规制。”他指了指地上打开的箱子,“下官已随机抽取数锭查看,并无异常。”
他说得条理清晰,滴水不漏。
狄仁杰走到那打开的箱子旁,俯身拿起一锭墨。入手沉实,乌黑发亮,“龙门贡品”四字清晰,正是他们精心彷制的那批。他又仔细看了看箱内其他墨锭的摆放,整齐有序,似乎并无问题。
难道自己多疑了?周文焕并非内应,只是正常接替?不,绝不可能如此巧合!对手在仓库区行动的同时,礼部这边就恰好有官员“病倒”,由这位周文焕接替,若说没有关联,狄仁杰绝不相信。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周文焕:“张员外郎突发急病,周大人倒是来得及时。”
周文焕面色不变,叹道:“同僚有难,理应相助。且殿试兹事体大,下官岂敢怠慢?接到张兄家仆报信及手书后,便立刻赶来接手,所幸未曾耽误。”
“张员外郎的手书和印信,周大人可曾验看?”
“验看过,确是张兄亲笔,印信亦无误。”
“那报信仆役,周大人可认识?”
“似是张兄府上老人,下官曾在张兄府上见过一两次,但叫不出名字。”
回答依旧无懈可击。但狄仁杰注意到,当自己追问仆役细节时,周文焕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微微跳动了一下,手指也无意识地捻了捻官袍的袖口。
他在紧张!尽管掩饰得极好,但这份细微的紧张,逃不过狄仁杰的眼睛。
狄仁杰不再追问周文焕,而是转向旁边那名内侍监的王公公:“王公公,这批贡墨,是何时送达?何人押送?交接过程可有异常?”
王公公是个老宦官,连忙躬身回道:“回狄阁老,墨是约莫一个时辰前,由大理寺的张、李二位校尉押送来的。当时天色未明,但手续齐全,核验了关防文书,清点了数目,便收入库中,等待礼部最后核验用印。方才周大人到来,才开箱进行这最后的核验。”
一个时辰前送达,也就是仓库区行动开始前后。时间对得上。
狄仁杰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这批贡墨入库后,可曾离开过库房?或者,除了你们几位,还有何人接触过?”
王公公想了想,摇头道:“入库后便一直在此库房,由咱家和几个小黄门看守,未曾离开。接触过的……除了咱家和这几个小的,就是方才周大人带人来核验了。”
“核验时,墨箱是全部打开,还是只开了这几箱?”狄仁杰指着地上打开的箱子。
“这……”王公公看向周文焕。
周文焕接口道:“因时间紧迫,下官只随机抽检了三箱,便是地上这三箱。其余五箱,因封装完好,且时间有限,便未一一开箱,只核对了外箱封签和数目。”他指了指旁边堆放的另外几个未开启的朱漆木箱。
只抽检三箱?狄仁杰心中警铃大作!对手若想做手脚,极有可能是在未抽检的箱子里!他们算准了最后核验时间紧张,不可能全部开箱,便利用这一点!
“立刻将其余五箱全部打开!本阁要亲自查验!”狄仁杰厉声道。
周文焕脸色微微一变,忙道:“阁老,这……时间怕是来不及了,殿试辰时便开始,还需将贡墨分送各考房……”
“打开!”狄仁杰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目光如刀。
王公公不敢怠慢,连忙示意手下小宦官去开箱。周文焕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指似乎握紧了些。
木箱被逐一打开。前面四箱,墨锭摆放整齐,与抽检过的三箱无异。狄仁杰亲自查看,甚至拿起墨锭仔细端详、嗅闻,都未发现异常。
只剩最后一箱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最后一口箱子上。小宦官掀开箱盖——
箱内,同样是整齐码放的墨锭,乌黑发亮。
周文焕似乎暗暗松了口气。
但狄仁杰却勐地俯身,不顾官袍沾尘,伸手探向箱底!他的手指在墨锭与箱底之间的缝隙中摸索,很快,指尖触碰到了一点异物!他小心地捏住,缓缓抽出手。
指尖,拈着一片比指甲还小、薄如蝉翼的深褐色碎片!正是那种特殊的、提纯过的草木灰碎片!而在碎片边缘,还沾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澹金色的痕迹!
这碎片,绝非制墨时无意落入!它是被有意放置在箱底,与墨锭接触!而那澹金色痕迹……
狄仁杰勐地抬头,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周文焕,厉喝道:“周文焕!这箱底之物,作何解释?!”
周文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强自镇定道:“下官……下官不知……或许是……是制作时……”
“制作时?”狄仁杰冷笑,将碎片递到旁边一名小宦官举着的灯笼前,对王公公道,“王公公,你常年接触宫内器物,看看这金色痕迹,像是什么?”
王公公凑近仔细一看,惊疑道:“这……这金色,光泽特殊,倒像是……像是宫中金箔,或是……御用金粉?”
金粉?狄仁杰心中豁然开朗!那金色印记“金鳞”,恐怕并非单纯用金线嵌成,其金粉可能具有特殊的化学性质!这箱底的草木灰碎片沾染了金粉,意味着……这一箱墨锭,很可能与其它箱子不同!它们可能被动过手脚,或者……根本就是另一批墨!那金粉,是调换时不小心沾染的!
“周文焕!”狄仁杰步步紧逼,“你只抽检三箱,刻意避开这最后一箱,是何居心?这箱底的异物和金粉,你又如何解释?张清源突发‘急病’,是否与你有关?!”
“我……我……”周文焕额头冷汗涔涔,眼神开始慌乱。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名禁军校尉急匆匆跑进来,禀报道:“狄阁老!皇城西门侍卫来报,一刻钟前,有一辆持有光禄寺采买令牌的马车出城,但车上除了御厨杂役,还藏匿一人,形迹可疑,被西门守将拦下盘查时,车上之人竟暴起伤人,夺路而逃!守军正在追捕!”
光禄寺采买马车?狄仁杰心中一动,立刻追问:“可看清逃遁者形貌?”
校尉回道:“据报,那人身形瘦高,左臂似乎带伤,动作极快,翻越城墙时如履平地!”
左臂带伤!身形瘦高!“范阳先生”!他竟然从仓库区密道,直接潜行到了皇城附近,还想趁乱混出城去!
“曾泰!你留在此处,看住周文焕,仔细搜查这最后一箱贡墨,以及周文焕身上、值房,寻找一切可疑之物!其余人,随我去西门!”狄仁杰当机立断,将周文焕交给曾泰,自己则带着张环等人,再次翻身上马,朝着皇城西门方向疾驰而去!
晨光熹微,天色将明。狄仁杰知道,必须在“范阳先生”彻底逃脱之前,将其擒获!此人身上,必然藏着贡墨案,乃至国宝失窃案最终的秘密!
皇城之内,暗影重重,但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