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走廊的声控灯随之熄灭,将罗小飞留在短暂的黑暗里。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没有立刻开灯,任由窗外都市的微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颤动的格栅影子。
通讯器屏幕的光在掌心熄灭,黄雅琪那行简洁如军令的文字却烙在了视网膜上。
0900,一号情报室。九个字符,一个冒号,像九个沉默的哨兵,将今夜剩余的、本可用于喘息的时间,彻底变成了战前准备的倒计时。
他抬手按下开关,白炽灯的光瞬间灌满房间,有些刺眼。这是基地标准的军官临时宿舍,十二平米,一张军用铁架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铁皮衣柜。
墙壁刷着浅绿色的涂料,已经有些年头,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泛着细微的黄渍。
空气里有消毒水残留的气味,还有他自己从丛林带回、尚未完全散尽的、混合着硝烟与泥土的体味。
罗小飞走到书桌前,脱下作战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大。他坐下,身体陷入那把硬邦邦的木椅,手肘撑在桌沿,指尖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缅北的湿热、血腥、爆炸的轰鸣,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嗡鸣。可大脑已经被新的、更庞大的信息流占据——
非洲地图在脑海中展开,x国的轮廓,东北部那片被标注为“卡隆加自由邦”的刺眼红色,像一块正在溃烂的伤疤。
两万个移动的光点,散落在那片红色边缘,那是同胞,是活生生的人命。而他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推向那块伤疤的中心。
还有那些更私人的、纠缠的线。
黄雅琪冰冷指尖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肩章上。她说话时呼出的、带着冷冽香气的微澜,似乎还在鼻尖萦绕。
那句“其他的……交给我”,此刻在寂静中反复回响,每个字都像冰锥,凿进他心里最深处那片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勘探过的冻土层。
她在宣告什么?一种保护?一种所有权?还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博弈?
他想起她转身穿衣时流畅而冷硬的线条,想起她系好风纪扣瞬间那重新凝结的、拒人千里的气场。那座冰山之下,到底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然后,是齐一楠。
这个名字一浮现,眼前仿佛就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非洲正午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红土地,空气在热浪中扭曲。
训练场上,那个穿着荒漠迷彩作训服、戴着墨镜、身姿挺拔如白杨的女人,正用她那双哪怕隔着镜片也能感受到灼热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干脆、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罗小飞,这个战术点位,如果是你,怎么选?”
还有那次庆功宴,嘈杂的帐篷里,啤酒沫在杯沿破碎,她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
脸颊被晒成小麦色,眼睛亮得惊人,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了半拍:“罗小飞,我问你,你是不是男人?”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只是绷着脸,回了句“报告首长,我是军人”。
然后周围爆发出哄笑,齐一楠也笑了,但那笑容里有些别的东西,像沙漠里突然绽放的、带刺的仙人掌花。
后来呢?后来任务转移到缅北,运输机在跑道尽头轰鸣着准备起飞。他站在舷梯旁回望,看见她独自站在指挥塔的阴影外,烈日将她影子缩成脚下一团浓墨。
她抬起手,对着即将起飞的飞机,敬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军礼。风吹乱她齐耳的短发,她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那一刻,他莫名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重,但留下了痕迹。
本以为时间与距离会风化那点痕迹。可命运偏偏不。
现在,他要主动回到那片烈日之下,回到她的辖区,在她的注视下,执行一场关乎数万人性命的、刀尖跳舞的任务。合作?
当然。可合作之外呢?那双炽烈的眼睛,会如何看待他此刻肩上的新担子,如何看待他身后那座……来自黄雅琪的冰山?
纷乱的思绪像一群受惊的蝙蝠,在颅腔内扑腾冲撞。罗小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更具体、也更紧迫的事情上。
他想起张建国苍白却强撑笑意的脸,想起他说“替我多踹两脚”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兄弟的伤,是心头一道新鲜的血口。他需要确保“利刃”的刀锋不会因此变钝。
还有……他忽然记起什么,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表嫂徐莎莎,远在毕节一中,那个温婉如江南烟雨的英语老师。
上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从缅北出发前,匆匆报了个平安,说任务周期可能长,让她别担心。
还有李慕媤,军区总院那个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纹路、医术精湛又带着知性美的女军医主任。
上次见面,还是他们从非洲回来,她去机场送行,递给他一个备用的急救包,里面除了药品,还悄悄塞了几块高能量巧克力,只说了一句:“活着回来,我等你复查。”
她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偶尔会毫无征兆地浮现。
那是一种不同于黄雅琪的冰冷、也不同于齐一楠的炽热的感觉,像冬夜里一杯温度恰好的水,不烫不凉,只是妥帖地暖着。
还有徐莎莎……那是更早的牵绊,是故乡的云,是母亲电话里常常提起的“好姑娘”。
她总是在电话那头轻声细语,问他累不累,注意安全,然后说说学校里的趣事,说学生们又调皮了,说家里的桂花开了。
四个女人,四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四种迥异的气息。
她们像四颗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辰,原本隔着遥远的时空,此刻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仿佛被无形的引力拉扯着,向着他这个小小的、疲惫的、即将再次投身烈焰的坐标靠近。
头疼,真的头疼。比制定最复杂的作战方案还让人精疲力竭。
罗小飞搓了把脸,手掌触及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有些扎手。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军用闹钟,电子数字显示着21:47。
距离明天九点,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这十二个小时里,他需要整理思绪,需要准备方案,也需要……给一些牵挂一个交代。
他起身,从铁皮衣柜里拿出自己的个人物品包,翻出一个保密等级较低的民用手机。
开机,屏幕亮起,微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通讯录里的名字不多,他滑动手指,停留在一个备注为“莎莎(表嫂)”的号码上。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几秒。这个时间,她应该刚下晚自习不久,或许在备课,或许在批改作业。电话接通后该说什么?
说我又要出任务了,去一个更危险的地方?说上次的平安只是侥幸,这次前途未卜?还是像往常一样,报喜不报忧,用轻松的语调掩饰内心的沉重?
他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心跳的间隙。就在他以为无人接听、几乎要松一口气挂断时,电话通了。
“喂?小飞?”徐莎莎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那么温柔,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特有的软糯,背景音很安静,隐约能听到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你……任务结束了?一切都好吗?”
她的关切像羽毛,轻轻拂过耳膜。罗小飞喉结滚动了一下,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嗯,刚回来不久。我……挺好的。”
他顿了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她放下书本的声音,似乎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认真倾听。
“莎莎。”他换了称呼,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有个事,得跟你说一下。我……可能很快又要出发,去执行另一个任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他能想象她微微蹙起眉头,眼里闪过担忧的样子。
“这么快?这次……要去哪里?危险吗?”她的声音里那点软糯被紧张取代。
“非洲。”罗小飞没有隐瞒地点,但刻意模糊了细节,“一个叫x国的地方,有些动荡。我们去……协助撤侨。”
“撤侨……”徐莎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在新闻里并不陌生,往往意味着局势严峻。
“我……我在新闻上好像看到过一点,是不是东北部有叛乱?小飞,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那边……听说很乱,并且气候环境也完全不同。”
她的担忧溢于言表,但努力保持着克制,没有追问更具体的、可能涉及机密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