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正在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而哀伤的血红。
风很大，吹得他身上的作战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从地下简报室带出来的那股沉闷的烟草和压力混合的气息。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需要理清脑子里那一团乱麻。
桑海、非洲、撤离、战斗……这些是清晰的、属于军人职责的线条，虽然沉重，但目标明确。
但线条之间，还缠绕着许多模糊的、属于个人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黄雅琪。那个冰山一样的女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石破天惊的话语，用最强势的姿态将他纳入她的羽翼之下，宣称要替他挡住所有的“其他”。
她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你看不清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力量和……
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的吸引。
她的“生儿子”宣言，到底有几分是戏谑，几分是认真？在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的风暴面前，这份突如其来的、近乎霸道的“宣告”，又意味着什么？
齐一楠。非洲灼热的阳光，尘土飞扬的训练场，那个永远穿着合体作战服、身姿挺拔如枪、眼神炽烈如火的女子。
她欣赏他的能力，毫不掩饰；她试探他的情感，直接大胆。他们曾在任务中默契配合，生死与共；也曾在任务结束后，隔着人群和纪律，保持着一种微妙而尴尬的距离。
本以为时间和空间会淡化一切，可命运的齿轮却再次咬合，将两条线粗暴地拧在一起。
还有远在毕节一中的英语老师徐莎莎表嫂，以及眼皮底下在燕京的漂亮女军医主任李慕媤……
然而，这次不再是维和区有限的交集，而是涉及数万同胞生死存亡的重大危机下的深度合作。
如何面对她？如何在工作与私人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限？或者说，在即将到来的血火与压力下，那条界限还能否存在？
还有赵部长那复杂的眼神，王副部长冰冷的评估，李部长硬邦邦的任务要求……肩膀上即将更换的上校肩章，不再仅仅是荣誉，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风更大了，卷起平台的灰尘。罗小飞闭上眼睛，任由风吹乱他的短发。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缅北丛林里粘稠的黑暗和死亡的气息；黄雅琪办公室冰冷的光线和那句“交给我”。
张建国苍白却强撑笑意的脸；简报室屏幕上桑海阴鸷的面孔和洛奇·川激昂的演讲；还有记忆深处，x国炽热的阳光下，齐一楠那双仿佛永不妥协、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这些画面交织、碰撞、旋转，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旋涡。而他，正站在旋涡的边缘，身不由己，却又必须主动踏入。
“头儿？”身后传来岩罕沉稳的声音。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平台，手里拿着两个军用饭盒，里面散发着土豆烧牛肉的温热香气。
“找你半天了。食堂今天加餐，给你捎了一份。边吃边说？”
罗小飞转过身，接过饭盒。塑料饭盒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带着一种朴素的、属于军营的踏实感。他打开盖子，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胡椒味扑面而来。
两人靠着平台的护栏，就着逐渐暗淡的天光和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沉默地吃了几口。
岩罕先开口，声音低沉：“张胖子那边，我去看过了。精神头还行，就是胳膊……可惜了。”
“嗯。”罗小飞咽下一口牛肉，肉质炖得很烂，味道熟悉，“非洲的事，你怎么看？”
岩罕停下筷子，目光望向远方血红的残阳，古铜色的脸上表情凝重：“硬仗。比缅北硬。缅北我们是奇袭，是斩首，打了就跑。
非洲……那是要正面对抗一支有地盘、有重装备的叛军，还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撤走两万人。这活儿，光靠我们一支特战分队，不够。”
“我知道。”罗小飞用筷子拨弄着饭盒里的土豆。
“部里的意思，我们可能是先遣，是尖刀，负责最棘手、最隐蔽的那部分。大部队的掩护、通道的维持、外交上的扯皮……那是别人的事。但对我们来说，压力只会更大。”
“齐一楠在那边。”岩罕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平淡，但意思明显。
罗小飞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嗯。”
“她是个好军人，能力强，有担当。”岩罕慢慢说着，“就是……脾气硬，主意正。几个月年前在那边，她对你的那点意思，队里不少人都看出来了。
这次合作，头儿，你得有点心理准备。工作上肯定要紧密配合，私下里……分寸得把握好。黄局那边……”他没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小飞一眼。
罗小飞苦笑。
连岩罕这个平时话不多、一心扑在训练和作战上的硬汉，都看出了这其中的微妙和棘手。
他扒拉完最后一口饭，盖上饭盒，感觉胃里有了食物，身上的力气似乎也恢复了一些，但心里的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最终只能这么说，“任务第一。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岩罕点点头，没再多说。两人又在风中站了一会儿，看着最后一缕血红的余晖被深蓝的暮色吞没，城市的灯光一片片亮起，汇成一片冰冷的、遥远的星河。
“回去准备吧！”罗小飞拍了拍岩罕的肩膀，“装备清单、人员评估、情报需求……天亮之前，我们要拿出个初步方案。不管部里最后怎么决定，‘利刃’不能躺在前一次的功劳簿上。”
“明白。”岩罕沉声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平台。走下楼梯时，罗小飞的脚步渐渐坚定。纷乱的思绪依然存在，但军人的天职和眼前亟待解决的具体问题，像一块压舱石，稳住了在情感旋涡中摇晃的心神。
刚走到宿舍走廊，通讯器震动起来。是黄雅琪发来的加密简讯，只有一行字：“0900，一号情报室。最新卫星图片和人力情报汇总。带上你的核心评估。”
罗小飞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明早九点还有十几个小时。
这十几个小时里，他需要消化新的情报，需要和岩罕敲定准备方案，需要调整自己的状态，也需要……试着理清，或者说，暂时搁置那些关于冰山与烈焰的复杂思绪。
新的征途，在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已然悄然开始。
而这一次，目的地是万里之外、被烈日炙烤的非洲大陆，那里有等待救援的同胞，有凶残的敌人，也有……一段未曾真正结束的过往。
旋涡深处，暗流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