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周处长的顾虑,谢凯与吕辰、宋颜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教授微微点头。
“周处长,‘电子耳朵’目前还在研发完善阶段,但在我们红星轧钢厂的生产线上,已经进行了小范围的验证性应用,效果不错。”谢凯如实说道,“不过,轧钢厂的环境和油田完全不同。我们非常需要在油田这样极端、复杂、广阔的真实场景中进行测试和迭代。如果油田方面愿意提供试点机会,那是再好不过了。”
周处长搓了搓手:“试点!当然可以!这样,咱们先选一小片区域,比如五公里范围内的十几台抽油机和一两台柴油发电机,装上你们的‘耳贴’。接收天线就架在我们这个指挥部的房顶上。咱们试运行一个冬天,看看效果!”
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试点可以,但如果设备本身不耐用、不可靠,或者实际效果远不如预期,我们可能就得暂停。油田生产任务重,不能影响正常作业。”
“这是自然。”宋颜教授郑重道,“科学试验必须尊重客观规律。我们双方抱着务实、合作的态度,共同摸索。”
“好!”周处长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让人准备试点区域的设备清单和图纸。你们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提!”
吕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想了想,说:“周处长,我们需要立刻联系我们所里,请负责‘电子耳朵’项目的专家和工程师尽快赶过来,进行现场勘测,制定针对油田环境的专门方案。可能还需要您这边协调一些安装和调试的协助人员。”
“没问题!电话就在那边,你们随便用!”周处长指着房间角落的摇把电话机,“需要找谁,我让人帮你们接外线。”
吕辰也不客气,走到电话机旁。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帮他接通了北京的长途。
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分钟后,电话那头传来了李怀德熟悉的声音:“喂?哪里?”
“李厂长,是我,吕辰。我们现在在大庆油田指挥部。”
“小吕!你们怎么去大庆油田了?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李怀德的声音透着一丝关切。
“顺利,李厂长。长话短说,我们和油田技术处的周处长沟通了‘电子耳朵’的事,油田方面非常感兴趣,同意划出一片五公里范围的区域进行试点!”吕辰尽量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李怀德的声音充满了惊喜:“真的?太好了!支援大庆油田,这可是光荣的政治任务,也是对我们技术最好的检验!小吕,你们立了一功!”
“厂长,现在需要立刻派技术队伍过来。”吕辰快速说道,“油田环境特殊,低温、空旷、设备类型和我们厂里完全不同,需要方教授他们带着最新的集成样机过来,现场勘测,定制方案。越快越好。”
“我明白!你等着,我马上找方教授!”李怀德雷厉风行,“你们就在油田等着,保持联系!需要所里提供什么后方支持,随时打电话!”
挂断电话后,吕辰向周处长点点头:“我们所长非常重视,已经去联系项目负责人了。技术队伍会尽快出发。”
周处长也很高兴:“好!等你们的人到了,我们全力配合!”
正事谈妥,气氛更加融洽。
周处长又提起暖水瓶给大家续水,感慨道:“宋教授,你们搞科研的,能想到我们一线工人的难处,把技术送到井场来,这份心,我们石油工人记下了。”
宋教授摆摆手:“周处长客气了。科研的目的就是为了应用,为了解决实际问题。你们这里,就是最需要新技术、也最能检验新技术的地方。”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了其他技术需求上。
周处长沉吟道:“宋教授,你们既然来自红星所,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不知道你们的工业陶瓷及冶金材料研究中心,有没有什么耐腐蚀、耐油的材料?”
宋颜教授一愣:“周处长具体指的是?”
“储油罐。”周处长道,“我们现在用的钢制储油罐,内壁防腐是个老大难。原油里含硫、含水,腐蚀性很强。虽然刷了防腐漆,但时间一长还是会锈蚀,影响油品质量,严重了还得停用清罐维修,耽误事。”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期待:“我在内部资料上看到你们研究工业陶瓷,如果你们能研制出适合做储油罐内衬的,哪怕只是先在小罐上试用,那对我们来说,也是解决了大问题!”
吕辰心中一动,油田对耐腐蚀陶瓷内衬的需求,与他之前和汤渺教授讨论的陶瓷材料应用方向不谋而合。
他接过话头:“周处长,这个方向我们确实有在研究。我们所的陶瓷材料团队,正在攻关高性能氮化硅、氧化铝基陶瓷,其耐腐蚀、耐磨损性能非常突出。虽然目前主要目标是用于机械加工刀具和轴承,但转向耐腐蚀内衬,在技术原理上是相通的。”
他谨慎地补充道:“不过,储油罐内衬要求大面积、薄壁、与金属基体可靠结合,这涉及到陶瓷成型工艺、烧结变形控制、复合连接等一系列技术难题。需要针对具体需求进行专项研发。”
“有基础就好!有基础就好!”周处长连连点头,“不怕难题,就怕没方向。回头我们可以把具体的技术要求、工况参数整理一份详细的资料,寄给你们研究所。如果你们觉得有可行性,咱们可以尝试联合立项攻关!油田这边可以提供试验场地和部分经费!”
这无疑又是一个极具价值的合作方向。
宋颜教授当即表示,回京后会立即向材料研究中心传达这个需求,组织论证。
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技术员接起电话,听了两句,捂住话筒对周处长说:“处长,北京长途,找吕辰同志。”
吕辰快步过去接过话筒,这次传来的是方教授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小吕吗?”
“方教授!您好!”吕辰精神一振。
“怀德厂长都跟我说了。你们在大庆油田打开局面,非常好!”方教授语速很快,“‘电子耳朵’最新的样机已经集成了振动、声音和温度三种传感器,无线电发射模块也做了抗干扰强化,我们也在针对低温环境做模拟测试。”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意见是,事不宜迟。我亲自带一个五人小组,携带三套最新集成样机和全套测试工具,明天就出发前往大庆。我们需要现场勘测电磁环境、地形遮挡、设备类型,确定‘耳贴’安装点位和接收天线布局,并现场调试阈值参数。油田那边,需要他们提供试点区域的详细地图、设备清单、以及可能的电源和安装协助。”
“太好了,方教授!”吕辰大喜,“油田这边周处长非常支持,您要求的这些配合都没问题。”
“好,我们预计后天就能出发。”方教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吕辰将方教授的决定转告周处长,周处长立刻安排人着手准备试点区域资料,并协调后勤部门准备接待事宜。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三点多。
窗外的天色依然晦暗,但油田上的灯火和作业区的照明已经开始星星点点亮起,与尚未完全暗下去的天光交织在一起,勾勒出这片石油战场不息的生命力。
周处长看了看表,抱歉道:“光顾着谈工作了。走,我带你们去食堂,尝尝我们油田的伙食!”
油田的食堂是一栋高大的砖瓦房,里面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长长的队伍排到门口,工人们拿着铝制饭盒,井然有序地打饭。
饭菜很简单:高粱米饭、白菜炖土豆粉条、咸菜疙瘩,但份量十足,油水也可见地比外面多一些。
每个工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大声交谈着今天井上的见闻。
周处长带着四人走了干部窗口,打了几份一样的饭菜,找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别嫌弃,咱们这儿条件就这样。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他大口扒着饭,吃得很香。
吕辰也饿了,热乎乎的饭菜下肚,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他一边吃,一边观察着食堂里的人们。
那些黝黑的脸庞上,有疲惫,但更多的是蓬勃的朝气和对未来的笃定。
墙上贴着“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等标语,字字铿锵,仿佛能听到铁人王进喜那掷地有声的誓言在这里回响。
饭后,周处长又带着他们在附近的生活区转了转。
干打垒的土房、简陋但整洁的宿舍、冒着热气的公共澡堂、挂着红旗的子弟小学……一切都在显示,这里不仅是一个生产单位,更是一个在荒原上扎根、正在顽强生长的新兴社区。
“当年王铁人带着队伍,人拉肩扛,把钻机运到井位,打出第一口油井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草甸子。”周处长望着远处林立的井架和闪烁的灯火,语气里充满了感慨和自豪,“这才几年?你们看,房子盖起来了,路修通了,学校医院都有了。石油出来了,人也扎下根了。这就是咱们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
离开生活区,他们登上了一处较高的了望台。
寒风凛冽,吹得人几乎站不稳,但视野极其开阔。
放眼望去,茫茫雪原上,灯火如星海般铺展开来。
近处是密集的采油树和不断“磕头”的抽油机,远处是巍峨的钻井架,更远处是连绵的储油罐区和隐隐可见的炼厂轮廓。
车灯在道路上汇成流动的光河,焊枪的弧光在夜幕下如蓝色的闪电般不时闪耀。
各种机器的轰鸣声、钢铁的撞击声、车辆的喇叭声,混合成一首雄浑粗犷的工业交响曲。
寒冷、荒凉、艰苦,都被这无边无际的、充满生命力的沸腾景象所吞没。
一种战天斗地、改换山河的豪情,扑面而来,令人血脉贲张。
“这就是大庆。”周处长迎着风,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头上青天,脚下荒原。但我们来了,油就出来了,国家就不怕被人卡脖子了。”
吕辰久久凝视着这片灯火与钢铁的丛林,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
前世在书本上看到的“大庆精神”、“铁人精神”,在网上看到的夕阳下磕头机摄影,但此刻竟以如此具体、如此磅礴的形式呈现在眼前。
这不是口号,是无数血肉之躯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用汗水、智慧甚至生命铸就的奇迹。
他们所追求的科技报国,在这里找到了最生动、最坚实的注脚。
技术不是冰冷的图纸和公式,它最终要服务于这样伟大的建设,要武装这些最可爱的人。
天色已晚,周处长安排他们在指挥部的招待所住下。
房间极其简陋,四张木板床,烧着炕,还算暖和。
窗外的油田夜景,依然辉煌璀璨。
第二天一早,吕辰四人向周处长告别,他们将按计划继续北上,前往哈尔滨工业大学。
周处长一直将他们送到吉普车前,又拿来四件厚厚的棉大衣:“宋教授,我看你们此行好象并没有足够的准备,哈尔滨那边更冷,我给你们申领了一件棉衣,赶紧换上,别冻着了!”
宋颜感谢道:“谢谢周处长了,当真是雪中送炭!”
周处长紧紧握着宋颜的手:“宋教授,吕辰同志,谢凯同志,等你们研究所的同志到了,咱们再并肩作战!大庆油田,随时欢迎你们!”
吉普车再次发动,驶离这片沸腾的热土。
张师傅将他们送到萨尔图火车站,然后告辞离去。
临行前,吕辰握着张师傅的手诚恳道:“张师傅,这一路多亏您了。我身上现金带的不多,这点钱您一定收下,给家里孩子买点糖果。”
说着塞过去十元钱,又写了个地址条:“另外,还得麻烦您件事。回长春后,帮我去信誉好的药店买两支人参,按这个地址寄到北京我家里。钱您先垫上,我回去后立即汇款给您,绝不会让您吃亏。”
张师傅推辞不过,感动地收下钱和纸条:“吕工您太客气了!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妥!”。
辞别了张师傅,三人买了个硬坐车箱,坐上了前往哈尔宾的列车。
不一个小时,火车出发,驶入了茫茫雪原。
车窗外,大庆油田的灯火和井架渐渐缩小,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却深深烙印在大家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