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东郊,一片荒僻的山坡。乱石嶙峋,杂草丛生,几棵歪脖子老树在雨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更显凄凉。这里远离官道,人迹罕至,只有一座小小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土坟,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坡背阴处。
王宁远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衣,站在坟前。他没有撑伞,任由雨后潮湿的风吹拂着他略显单薄的身体。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笑意,也没有了在醉长安应对权贵时的圆滑世故,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刻骨的悲凉和…压抑到极致的恨意。
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粗糙的青石。他蹲下身,将带来的几样简陋却干净的祭品——一碟素点心,一小壶酒,几样时令水果——小心翼翼地摆在青石前。然后,他点燃了三炷清香,袅袅青烟在潮湿的空气中笔直上升。
“爹,娘…”王宁远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不孝儿…来看你们了。”他缓缓跪倒在泥泞的草地上,额头抵着冰冷湿润的泥土。
冰冷的触感从额头传来,却远不及他心中寒意的万分之一。他闭上眼睛,过往的片段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王家…那个曾经显赫一时的金陵世家。他父亲王崇明,王家嫡系次子,才华横溢,性情耿直。只因为不愿同流合污,不愿参与家族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便被视为异类,饱受排挤打压。而他那位道貌岸然的大伯王致远,为了彻底掌控家族,为了掩盖某些不能见光的秘密…竟然勾结外人,设下毒计!
一场“意外”的大火…葬送了王宁远父母和年幼妹妹的性命!也彻底葬送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侥幸被忠仆拼死救出,隐姓埋名,流落江湖。而王家,为了所谓的“家族颜面”和利益,竟将此事草草掩盖,对外宣称是意外失火!他父亲王崇明,甚至被家族族谱除名!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些年,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忍辱负重,苦苦挣扎。他拼命读书习武,结交三教九流,在醉长安崭露头角…所做的一切,都只为有朝一日,能拥有足够的力量,撕开那层伪善的面纱,为父母和妹妹讨回一个公道!他要让王致远,让整个冷血的王家,付出代价!
然而…命运弄人。
当他终于积蓄了一些力量,终于看到了复仇的曙光时,江南骤变!太子李承乾如同天降神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而来!王、谢、楚三大世家,如同被飓风席卷的纸屋,轰然倒塌!王家…完了。王致远被投入大牢,等待他的将是抄家灭族的审判。
大仇…得报了?
王宁远抬起头,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看着眼前这座无名孤坟,心中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畅快,只有无尽的悲凉和空茫。
王家倒了,是太子殿下的手笔,是朝廷的律法。他王宁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过是一个被命运摆布、连亲自手刃仇人都做不到的可怜虫!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真正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爹,娘…王家…倒了。”他对着坟茔,声音低沉而颤抖,“王致远…完了。你们的仇…报了。可是…儿子没用…没能亲手…手刃仇人…”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你们…还有小妹…可以…安息了…”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拿起带来的那壶酒,不是昂贵的玉冰酿,只是最普通的村酿。他拔掉塞子,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在坟前的土地上。
“这一杯,敬爹娘在天之灵。”
“这一杯,敬我那苦命的小妹。”
“这一杯…”他顿了顿,眼中最后一丝软弱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所取代,“敬这…不公的世道!敬这…吃人的王家!”
酒水渗入泥土,留下深色的痕迹。王宁远站起身,脸上所有的悲戚和软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岩石般的坚硬。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无名孤坟,仿佛要将这荒凉景象刻入灵魂深处。
“爹,娘,小妹…你们安息吧。”他低声道,声音平静得可怕,“王家血脉已断,但宁远…还在。这条路,儿子会继续走下去。走到尽头…看看这世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说完,他猛地将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壶,狠狠摔在坟前那块粗糙的青石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山坡上格外刺耳,瓷片四溅!如同他心中某些东西,也随着王家一起,彻底粉碎了。他不再看那破碎的酒壶和孤坟一眼,转身,决绝地走下山坡,背影在雨后微凉的空气中,显得异常孤独而坚定。
与城郊孤坟的凄凉截然不同,青溪菡萏园的凉亭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氛围。
雨已经停了,夕阳的金辉刺破云层,洒在洗刷一新的荷叶与荷花上,水珠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
李承乾换了一身舒适的月白常服,坐在亭中的石桌旁。桌上没有珍馐美味,只有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一壶酒,两只玉杯。他自斟自饮,神态悠闲,仿佛刚刚听完王林关于竹林之战和绯月动向的汇报,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戏文。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李承乾没有回头,只是提起酒壶,往对面那只空着的玉杯中,缓缓注满了清澈的酒液。
一个身影出现在亭口,正是傅青竹。他换下了那身沾满泥泞和血迹的道袍,穿着一身干净的玄色劲装,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脸上带着一丝激战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手中没有剑,也没有戴那标志性的修罗面具。
傅青竹的目光扫过亭中,最后落在李承乾身上,以及他面前那杯斟满的酒上。他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深沉的探究。
“傅宗主,雨停了,荷香正浓。”李承乾这才抬眼看向他,脸上带着一种平和淡然的笑意,仿佛两人是相识已久的老友,“若不嫌弃,共饮一杯如何?尝尝我这‘荷风玉露’,虽不及醉长安的金风玉露名贵,却别有一番雨后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