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在瓦檐上结了层薄冰,天刚蒙蒙亮,杨靖就被院外的动静闹醒了。
他蹬上棉鞋掀开窗帘,正见张大山裹着老羊皮袄往院门口跑,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二愣子!把咱家那摞毛边纸扛上,杨靖昨儿说今儿要晒账本!”
“晒账本?当衣裳晾啊?”二愣子扛着半人高的纸捆从西厢房窜出来,冻得鼻涕直抽,“刘会计天没亮就去仓库搬算盘,说要教妇女队分红蓝笔抄录——红笔记进账,蓝笔记出账,跟戏文里唱的‘红白分明’似的!”
杨靖套上奶奶塞过来的厚棉裤,突然想起昨夜奶奶说的双河屯李掌柜借秤的事。
他刚跨出屋门,就见王念慈抱着个铁皮暖炉迎上来,发梢沾着细雪:“刚才李掌柜托人带信,说供销社门口排了二十多号人,有拿旧鞋换抄本的,有拿鸡蛋抵纸墨钱的——您猜怎么着?”她眼睛弯成月牙,“有个外屯婆子举着半块锅饼喊‘这账本比供销社的糖还金贵’!”
“金贵个啥?”刘会计拎着串算盘从院角转出来,算盘珠子撞得噼啪响,“昨儿后半夜我起来解手,还瞅见东墙根蹲了俩黑影!要真让人说成倒卖禁书……”他搓着冻红的手,指甲盖里还沾着昨儿糊账本的浆糊,“杨靖啊,要不咱把存本锁仓库?”
杨靖接过奶奶递来的玉米面饼子,咬了口,烫得直哈气:“锁仓库?那才是给人递话——‘平安屯有鬼’。”他指了指院门口已经支起的长木桌,王念慈正带着妇女队往桌上铺油布,“您瞧念慈姐这招多妙:公开晒抄,红蓝分色,抄完盖‘共信印’。告示上写‘免费抄,谢礼自愿’——谢礼是鸡蛋是鞋,全记在另一个本子上,明儿就贴到打谷场。”他抹了把嘴,“咱这不叫倒卖,叫‘共信’。”
刘会计的算盘珠子在掌心转了两圈,突然一拍大腿:“对!就跟那年队里分猪崽似的,谁出工多谁先挑,明明白白!”他拎着算盘往院外走,走两步又回头,“那外屯来的……”
“外屯来的也是老百姓。”杨靖把最后半块饼子塞进嘴里,“您没听张大山说?昨儿后半夜他巡屯,撞见个小青年翻墙,怀里还抱着病娃。账本上歪歪扭扭写着‘药费三块七,五人已签’——人家是拿咱的本子记救命钱呢。”
正说着,张大山的大嗓门从村口炸响:“都排好队!妇女队抄账本,小娃子别挤!赵婶您那筐鸡蛋放边上,等会记到谢礼本里!”杨靖扒着院墙往外瞧,雪地上歪歪扭扭排了二十多号人,有裹着花棉袄的大姑娘,有叼着烟袋的老汉,甚至还有个戴火车头棉帽的外屯小子,怀里的病娃脸蛋烧得通红,正扒拉他怀里的账本看。
“大山叔!”那小子突然喊了一嗓子,“我昨儿翻墙让您逮着,您给我塞了半包烟,还说‘下回走大门,我给你开条’——这不,我带着邻屯的老舅来了!”
张大山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抄起扫帚作势要打:“小兔崽子!我那是怕你摔着!”可他扫帚举到半空又放下,从兜里摸出块烤红薯塞给病娃:“上回你说账本上要记药费,咱这就给你找刘会计,让他教你画‘监督人’那一栏——得让你二姨三舅都签字,省得你媳妇跟你闹!”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杨靖望着这一幕,系统面板突然在眼前弹出提示:“集体认同度+50,当前987\/1000”。
他摸了摸兜里的算盘,那是奶奶用旧木料给他削的,边角还留着刀刻的“靖”字。
去年这时候,他还蹲在草垛边啃凉窝头,听着队长骂“懒骨头”;如今打谷场的灯笼再晃,照的是满墙的红账本,像一串烧得正旺的红辣椒。
傍晚收工时分,雪停了。
杨靖蹲在灶膛前烤手,突然听见院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王念慈掀开门帘,身后跟着个穿藏青棉袄的男人,鞋帮上沾着没拍净的雪,眼神左右一扫又低下:“杨靖,赵文书来了。”
赵文书往门后一缩,从鞋帮里摸出半张油印纸,边角还沾着草屑:“有人递了黑材料,说你们的婚助金是私分集体资产。”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我截了半张,另半张在公社老周那儿。可老周说……”他顿了顿,“老周说‘人家钱从副业出,账目全公开,比县里还清,罚什么?’”
杨靖起身往铁锅里添了把柴,冻梨在温水里“滋滋”冒气:“赵哥吃冻梨不?咱屯的,甜得很。”他从炕席底下摸出本硬壳本子,封皮写着《十屯分红明细》,“您帮算算,咱是多分了,还是少交了?”
赵文书接过本子,冻得发红的手指一页页翻。
翻到第三页突然顿住:“你们去年上交公粮外的副业税,比县定标准多交了18%……这钱去哪儿了?”
“修了牛棚,买了棉籽,给五保户王奶奶换了房梁。”杨靖捞起个冻梨递过去,“账在打谷场挂着,王奶奶的孙子小柱子天天蹲那儿看——他说‘要是少记一个钉子钱,我就去公社告他’。”
赵文书咬了口冻梨,凉得直皱眉,可嘴角却往上翘:“你小子……”他突然把半张油印纸揉成一团,扔进灶膛,火苗“轰”地窜起来,“风向没定,可火得有人点。”
深夜,杨靖把核心成员都叫到热炕头。
王念慈抱着暖炉,张大山啃着冻得邦硬的馍,刘会计捏着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
杨靖摊开赵文书留下的算式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多交税=守法凭证”。
“咱能不能……主动上报,申请做‘副业账目试点’?”刘会计的算盘珠子突然停住,“要是上边认了这账本,往后外屯抄本子就不是偷,是学!”
杨靖望着系统商城里“跨县联审联盟创建权限”的按钮,指尖轻轻碰了碰。
窗外,打谷场的红账本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排系着红绸的船,船舷上还沾着没化尽的雪。
“不等他们查,咱们先递折子。”他说,“明儿让大山叔去集上买两尺红布,把账本封皮换了——要红得透亮,跟咱屯的灯笼似的。”
张大山把馍渣往棉袄上一蹭:“成!我明儿天不亮就去,赶在供销社开门前截块最红的!”
王念慈笑着往他手里塞了把炒黄豆:“你啊,上回买布还把尺弄反了,量出三尺布收两尺钱——这回可别再给人送钱了。”
众人哄笑间,杨靖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用铅笔写的“一不夺权,二不改粮,三要百姓能查账”。
火苗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把纸边烤得发黄,却始终没烧着。
后半夜,雪又下起来了。
杨靖裹着被子躺炕上,听着奶奶均匀的鼾声,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沙沙”的响动。
他掀起窗帘一角,正见打谷场那排红账本上落了层新雪,像给船帆盖了层白被单。
不知哪个外屯的人,摸着黑往屯里走,怀里揣着个布包,隐约能看见露出的半页纸——是刚抄好的《平安屯共信录》。
“正月廿三。”杨靖轻声念叨,系统面板的光在他眼底闪了闪,“得让刘叔把算盘擦亮点,大山叔把棉袄补补——上公社可不能让人瞧出咱寒酸。”
窗外,雪片还在飘,打谷场的灯笼却始终亮着,把雪地照得像撒了层碎银子。
那些红账本就着雪光,静静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