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被撞门声惊得差点从炕沿滑下去,棉裤带子都松了半截。
王念慈裹着花棉袄探出头,发梢还沾着睡痕:“大年初一的,李老二这是踩着炮仗尾巴了?”
仓房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李老二哈着白气冲进来,棉帽子歪在耳朵上,鞋帮还沾着没化的雪渣:“杨知青!我媳妇昨儿翻她哥的工本子,发现他登记了‘正月前三天帮老张家挑水’——可老张家昨儿跟我媳妇说,压根儿没见着人影!”他越说越急,手指把工单纸攥得簌簌响,“这不是往咱共信印上泼脏水么?”
杨靖光脚踩在青砖地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窜,却不急着接话。
他扫了眼窗外——仓房外早围了一圈人,小栓子举着冻红的手扒窗沿,刘会计的蓝布衫角在风里飘。
王念慈已经套上棉鞋,把火盆往李老二脚边推了推:“老二哥先暖手,事儿咱们慢慢理。”
“理啥理!”李老二把工单拍在案上,“我那舅子赵三儿,昨儿喝了两盅就吹‘共信印就是个泥章子,随便画两笔也能换粮票’——这要传出去,往后谁还信咱们的联审?”
杨靖弯腰捡起工单,上头“赵三 挑水三天 老张家”的字迹歪歪扭扭,确实是赵三儿的笔。
他抬头冲窗外喊:“刘会计!把腊月廿九到正月初二的井边脚印记录拿来!”
“来嘞!”刘会计抱着个牛皮本子挤进来,封皮上“共信联审·痕迹录”几个字擦得锃亮。
他翻到腊月廿九那页,指着用炭笔拓的脚印图:“井边泥地软,咱们每天早饭后拓印。这三天记录里,老张家的挑水脚印是张大爷和他闺女,没第三个人。”他又抽出夹在本子里的草纸,“我还让栓子他爷问了隔壁王婶子——她说那三天赵三儿在自家院子里劈柴火,压根儿没出门。”
仓房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火盆里炭块爆裂的声响。
李老二的脸从红转白,抓着棉帽的手直抖:“我这就去把那混球揪来!”
“别急。”杨靖按住他肩膀,“让他自己来。”他转身从抽屉里摸出块红布,包着那枚牛角章,“共信印不是公章,是咱十屯百姓的良心秤。要是靠揪人立威,那和从前的批斗会有啥区别?”
话音刚落,仓房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赵三儿裹着件露棉絮的灰棉袄,膝盖陷在雪地里,鼻涕眼泪冻成冰碴:“杨知青!我错了!我就是看老张家缺劳力,想着混两张粮票给娃换糖块……”他抽抽搭搭地掏口袋,摸出半块硬糖,“您瞧,我都没敢花!”
围观人群里传来“嘘”声,小栓子喊:“骗子!”赵三儿缩成一团,额头直往雪地上磕:“我这就去老张家挑一个月水!求您别撕我工单!”
杨靖蹲下来,和他平视:“工单能撕,信能撕么?”他抽出赵三儿攥皱的工单,“你媳妇怀二胎想吃鸡蛋,你想换粮票,我懂。可你记不记得登记那天说的?‘共信联审,凭的是心口的秤’。”他手指一用力,工单碎成两半,“今儿我撕的是错,不是你。”
人群里炸开一片议论。
王念慈突然开口:“杨靖,我有个主意。”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咱设个‘信义学堂’,每月初七,让百姓自己上台讲‘我犯过的错’‘我见过的假’。就像赵大哥这样,说出来,改了,比藏着掖着强。”
“好!”张大山挤进来,胡子上沾着雪,“我头回听人把认错说得比唱大戏还揪心。”他拍了拍赵三儿后背,“明儿我陪你去老张家挑水,咱爷俩比着谁挑得多!”
赵三儿抬头,冻红的眼眶里闪着光:“我…我明儿就去学堂讲这事儿!”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共信联审”的木牌晒得暖烘烘的。
李家洼支书裹着羊皮袄闯进来,腰间的铜烟袋叮当作响:“杨知青,公社来通知了!正月初五,县里要派‘冬学合规组’来查程序!”他压低声音,“听说领头的是前儿跟老周闹别扭的马股长,专挑刺儿的主儿。”
杨靖没接话,反而翻出三本厚册子:《联审规程》《公示记录》《异录台账》。
他把册子往桌上一摆,封皮用金粉写着“欢迎查阅”,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刘会计,把这三本册子挂在仓房门口,让风雪也看看。”他又转头对王念慈笑,“再让孩子们用粉笔画在打谷场地上——规程是啥?是咱百姓自己定的规矩,得晒在明处。”
张大山蹲在火堆边抽旱烟,突然“噗”地笑出声:“我今儿瞅见老周在仓房外头抄规程呢!拿个小本本,写两笔抬头看看,跟小学生背书似的。”
“他不是来捣乱的。”杨靖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星子“噼啪”往上蹿,“他是县供销社的,得替上头把好关。咱让他跟不上,不如让他跟着学。”他翻出张白纸,“刘会计,明儿加条新规:‘所有规程修订,须提前三日张贴征求意见’——你不认我,我就让你跟不上我。”
二更天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王念慈裹着杨靖的旧军大衣回来,鼻尖冻得通红:“我去了趟小河屯私塾,先生说有外屯干部放话,‘共信点搞得太野,得收权’。”她攥着杨靖的手,“他们…是不是怕咱们?”
杨靖没说话,摸黑走到仓房后墙的“信墙”前。
那面墙上贴满了工单、感谢信、甚至娃娃们画的“共信印”涂鸦。
他摸出根炭笔,在最新一条工单旁写下:“正月初五,等风来。”
“他们要查程序,咱们就给他们一场最干净的民心。”他转身时,炭灰沾在鼻尖上,王念慈伸手帮他抹掉,“你瞧,今儿赵三儿敢当众认错,陈寡妇明儿要讲她撕假条子的事儿,张大山主动教赵三儿挑水——这哪是程序?这是人心。”
窗外,新雪还没落,仓房顶的冰棱却开始滴水,“滴答滴答”敲在青石板上,像谁在悄悄数着日子。
杨靖望着冰棱下的影子,突然笑了:“王老师,你说初五早上,打谷场会有多热闹?”
王念慈望着他眼里的光,也笑了:“大概…比大年初一的鞭炮还响。”
正月初五的晨雾还没漫进屯子,打谷场的雪地上已经踩出了一片乱脚印。
仓房门口的“欢迎查阅”册子被翻得卷了边,打谷场地上用粉笔画的规程被雪水浸得模糊,却又有新的粉笔印盖了上去——是小栓子和几个娃娃,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地重描。
“杨知青!”小栓子举着根冻红的手指,“我爷说,等会儿人多了,咱们得把规程念给那些穿皮鞋的听!”
杨靖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片人。
有裹着羊皮袄的,有系着蓝布围裙的,有背着娃的,有柱着拐的。
他们手里攥着工单、感谢信,甚至还有娃娃画的“共信印”,像一群候鸟,朝着打谷场聚拢。
王念慈挽住他胳膊,轻声说:“你看,他们来了。”
杨靖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忽然想起系统面板里那个“十屯共信印获得百人认可”的任务——早就在昨天夜里,进度条就悄悄爬到了“1000\/1000”。
可此刻他盯着“信墙”上“正月初五,等风来”那行字,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系统给的积分,金贵多了。
东边的天泛起鱼肚白,打谷场的人越聚越多,像片要涨潮的海。
杨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却甜丝丝的——是人心的味道。
他转头对王念慈笑:“看来,这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