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哈着白气搓了搓手,眼尾还沾着刚才帮小栓子擦鼻涕时蹭的红。
他蹲在打谷场中央,面前五个小娃娃正围着他膝头转,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他发的蜡笔,鼻尖上挂着的清涕都顾不得擦。
杨知青杨知青!扎羊角辫的二丫踮着脚扯他衣角,我画了个大账本,可是那个字不会写!
二丫别急,杨靖从兜里摸出块烤红薯塞给她,红薯皮还烫得她直跺脚,你就画个圆圈圈,把你爷教你的三方画押画进去——就是王婶按手印,刘会计盖戳,你爹在旁边瞅着的样儿。
那我画!二丫吸溜着鼻涕,蹲在雪地上画起来,蜡笔尖在雪面刮出细碎的响,像春天冰棱融化的声音。
那边刘会计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得更急了。
他抱着半人高的台账蹲在仓房门槛上,后脖梗子的汗把蓝布衫浸出个深色的月牙,手指在泛黄的纸页间翻飞:大柱家的麦种申领单是初九,赵三儿的挑水工分记在西头页子......靖子,你说他们要是查去年腊月的互助粮?
查呗。杨靖直起腰,拍掉裤腿上的雪渣,腊月里陈寡妇撕假条子那事儿,全村人都在《信义录》上按了手印。他冲刘会计挤挤眼,再说了,您老的账本比我奶奶的腌菜坛子还干净,怕啥?
谁怕了!张大山从门后头探出半张脸,怀里的《共信异录》被他捂得直冒热气,我就是怕那帮穿皮鞋的不懂咱庄稼人的规矩!这位副队长今早特意刮了胡子,下巴泛着青茬,却还是把羊皮袄的毛领子竖得老高,昨儿夜里我把前年修水渠的工分册又翻了三遍,要是有人敢说咱们漏记——他拍了拍怀里的本子,我就让他挨着页子看,张栓子家的三小子那天扛了八趟土,鞋底都磨破了!
王念慈的笑声从场边传来。
她踩着冻硬的雪壳子走过来,蓝布围裙上别着朵小红花——是小栓子用红纸片叠的。
身后跟着七八个文工团姑娘,正往迎检台上挂红布,红布上的字是她用锅底灰写的,歪歪扭扭却格外精神:欢迎来查,欢迎来学。
大山哥,她把手里的搪瓷缸递给杨靖,里头是刚烧的红糖姜茶,您这架势,倒像要跟人比谁的账本厚。
那咋?张大山梗着脖子,可耳尖慢慢红了,咱平安屯的规矩,就是要让人心服口服!
晨雾被风撕开条缝,东边的天泛起鱼肚白。
打谷场的人越聚越多,李婶子扛着晒得发硬的工单副本,边角还沾着去年的稻壳;陈寡妇抱着《信义录》抄本,封皮是她用旧花布包的,针脚歪歪扭扭;五岁的狗蛋举着块小木牌,上面画满歪歪扭扭的监督圈,见人就晃:我娘说,这是咱们的民心章
刘会计突然掐了算盘。
他直起腰,眯眼望着村口——雪地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
来了。杨靖把姜茶一饮而尽,喉管里滚着热乎气。
他转身对王念慈笑,睫毛上凝着层白霜,王老师,您说他们听见快板声,会先愣还是先笑?
王念慈还没答话,场边突然响起清脆的竹板响。
是小栓子举着杨靖连夜削的竹板,扯着嗓子喊:三方画押不造假——
半月公示人人查!二丫跟着蹦起来,手里的蜡笔甩出去,在雪地上画出道红痕。
你来审,我不怕——
民心就是最高章!
百人应和的声浪卷着晨雾冲上天,惊得场边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杨靖望着合规组三人踏雪而来的身影,突然想起系统面板里那个十屯共信印获得百人认可的任务——早就在昨天夜里,进度条就悄悄爬到了1000\/1000。
可此刻他盯着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蜡笔画,盯着陈寡妇眼里的光,盯着张大山挺直的腰板,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系统给的积分,金贵多了。
合规组的黑皮鞋尖刚踩上打谷场的雪地,王念慈已经带着文工团姑娘迎了上去。
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却笑得比初升的太阳还亮:同志,喝口姜茶暖暖?
咱们的账,从年头查到年尾,从仓房查到灶房......
杨靖没再听下去。
他蹲回小栓子身边,看娃娃们正往监督圈里填新画的小人——有戴眼镜的刘会计,有叉腰的张大山,还有梳麻花辫的自己。
风真的来了,带着股甜丝丝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