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天刚蒙蒙亮,杨靖就被窗棂上的冰花硌醒了。
他裹着奶奶补了八层补丁的棉被坐起来,听见外头有动静——是王念慈的声音,脆生生地喊:“二狗子,你那袋高粱米别晃荡!张铁柱,你扛的苞米漏了,快拿麻绳扎紧!”
他趿拉着棉鞋推开门,冷不丁被雪粒子糊了一脸。
十屯的青年正陆陆续续往晒场走,每人肩上都压着鼓鼓囊囊的麻袋。
李家洼的二壮把麻袋往地上一墩,震得雪渣子乱飞:“杨哥,咱洼里今年没借粮,这袋是预存的春种工分!”小河屯的赵老三扛着半人高的麻袋,脖子上的红围巾都被汗浸透了:“俺、俺这袋是还去年借的,多装了两升,算赎信的利息!”
杨靖往晒场中央一看,那口黑黢黢的大锅早支好了,锅底垫着去年烧赃粮时留下的灰,在雪地里像块暗褐色的胎记。
张大山正蹲在锅边扒拉灰,胡子上沾着冰碴子:“我说小杨,咱煮的是饭又不是药,掺这灰干啥?”
“灰是去年的信,米是今年的脚印,混着煮才香。”杨靖抄起铁锨帮着倒米,金黄的玉米粒、雪白的高粱米、泛红的糜子在灰上滚成一片,“您当年挑粪都不嫌脏,这灰可是十屯人拿扫帚扫出来的教训——烧过假话的地方,长出来的真话才瓷实。”
张大山被噎得直搓手,刚要反驳,锅底下的柴“轰”地烧旺了。
王念慈不知啥时候绕到他身后,把他的大棉袄往紧里拽了拽:“大山叔,您再嘟囔,这锅饭可赶不上晌午了。”
饭香飘起来的时候,李家洼支书的枣木拐杖先到了。
他喘着粗气扒开人群,怀里鼓鼓囊囊的,粗布角露出来半截红:“小杨!你看我带了啥——”话音未落,那卷粗布“唰”地展开,竟是十屯旧“连心券”拼成的旗子!
中间用红布绣了口圆滚滚的锅,锅里腾起一缕烟,仔细看,那烟竟是由密密麻麻的小脚印组成的。
“这旗叫‘共灶旗’!”支书把旗子往灯台杆上一搭,拐杖尖儿戳着绣样,“十屯同灶,火不断!往后挂灯台,谁要动歪心思,抬头就能瞅见自个的旧券在旗上钉着呢!”
人群炸了锅。
赵老三把最后几粒米“哗啦”倒进锅,抹了把发红的眼:“俺赵老三今儿把家底都倒干净,往后再让人戳脊梁骨,这锅饭先糊俺脸上!”二壮举着铁锹喊:“明儿俺就去洼里刻木牌,把这旗样画墙上!”张大山摸着旗角的旧券,突然闷声笑:“得亏当年没把这些破纸全烧了,合着是留着做旗面呢!”
刘会计趁机挤到前头,推了推起雾的眼镜:“我提议,把‘信点簿’正式改成‘联盟信册’!再从十屯各选个代表,组成‘信理小组’,轮着管粮管券——”他翻出怀里的旧账本,纸页被哈气沾成一摞,“就跟杨靖说的‘三灶验’似的,制度得有人守着才成!”
杨靖冲王念慈使了个眼色。
姑娘从布包里掏出张照片,边角还带着拍立得的白边——正是方才众人倒米时的场景:张大山撸着袖子扶锅,赵老三踮脚倒米,李家洼支书举着旗笑出了褶子。
“这是县文化馆帮忙洗的。”杨靖把照片贴在信册首页,故意没提系统兑换的拍立得,“往后每回煮‘共耕饭’,都拍一张贴这儿。等咱孙子辈儿翻出来,能看见咱今儿踩的脚印。”
张大山凑过去瞅,突然用指节敲了敲照片:“我这碗端得咋歪了?明儿得重拍!”众人哄笑,王念慈把冻红的手揣进兜里,轻声道:“歪着才真实,像咱走的路。”
日头偏西时,大锅终于“咕嘟”响了。
杨靖舀了碗饭递给张大山,米粒里还裹着星星点点的灰,张大山咬了口,突然拍大腿:“嘿!还真比往年的饭香!”十屯人捧着碗蹲在雪地里,热气把眉毛都熏白了,说话声混着饭香飘到半空,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夜来得早。
杨靖踩着灯台的木梯往上爬,怀里揣着“共灶旗”。
王念慈跟在后边,棉鞋踩得梯子吱呀响:“小心木刺扎手。”木匣还在老地方,焦黑的信点簿残片压在“信可捐”的字迹上。
杨靖把旗角轻轻塞进去,残片的焦边擦过旗上的脚印,像在叙旧。
“给。”王念慈递来张新“连心券”,背面用蓝墨水画着口锅,锅下歪歪扭扭踩着串脚印,题字是她的小楷:“信火不灭,路在人踩。”杨靖摸出系统兑换的盐包,往空锅里撒了把:“明年第一勺汤,得放点咸——太甜的事儿,记不深。”
王念慈笑他:“你倒像个老学究。”话音未落,外头“嗷”地刮起一阵风,木匣“咔嗒”轻响。
杨靖竖起耳朵——仓房方向有动静!
他拽着王念慈往下跑,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棉裤腿灌进冷风,冻得人直打颤。
仓房后头的空地上,张大山正带着几个青年夯土。
铁锹撞在冻土上“叮当”响,张大山的棉袄敞着怀,汗珠子顺着下巴往雪里掉:“杨靖!我们商量了,得给‘共耕灶’盖个棚子——雪天漏雨,雨天漏风,这锅得有人护着!”
“大山叔,这大冷天的——”
“冷啥?”张大山抹了把脸,冰碴子粘在胡子上,“你说火种得有人添柴……这柴,我们轮着来!”他抡起铁锹又砸了下土,“明儿就让二壮去砍松木板,后儿个铁柱他爹来钉榫——”
杨靖望着雪地里那口黑锅,锅底的灰烬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暗红的炭芯。
系统面板不知啥时候弹出来过,提示他“信点等级突破万元户”,可他连看都没看。
这火,早不在匣里,不在纸上,而在十屯人哈着热气的碗里,在张大山砸土的铁锹上,在王念慈画的脚印里——它在每个人的喘气声里,越吹越旺。
风卷着雪扑进仓房,吹开桌上的“联盟信册”。
首页的照片里,张大山的碗还是歪的,可锅下的灰烬正微微发红,像一颗,不肯冷的心。
后半夜雪停了。
杨靖裹着被子听见房檐“滴答”响——是积雪化了。
他迷迷糊糊想着,等正月初三,这雪怕是要压弯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