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脚步声撞开堂屋门时,杨靖正被腊八粥的甜香熏得眯眼。
刘会计的羊皮帽子歪在耳后,雪花顺着袄领往里钻,冻得他说话直打颤:“小杨!小河屯赵老三作妖了!”
“慢慢说。”王念慈递过暖手炉,杨靖抽走刘会计怀里皱巴巴的信点申请表。
纸角沾着灶灰,最末一行歪歪扭扭写着:“借粮两袋,换信点二十,赵老三立据,堂兄赵二柱、堂弟赵四宝作证。”
“可咱‘守肥簿’上没他名啊!”刘会计拍着大腿,“上回说好了,冬闲送粪肥攒信点,他那晚根本没扛着粪箕子来晒场!”杨靖翻到申请表背面,果然没盖晒场老耿头的“粪印”——那是用锅底灰拓的粪箕形状,每袋粪肥都得压一个。
王念慈指尖点着“共耕饭”记录:“大前天各家轮着蒸年馍,赵老三端走的那碗,我记得米香比旁人淡。”她话音未落,杨靖突然笑了:“老话说得好,要查谎,先查锅。”他把申请表往桌上一拍,“念慈,带夜校姑娘们去小河屯——别扛算盘,拎着红枣,就说走亲戚。”
三日后的雪地里,杨靖蹲在晒场的石磨旁,脚边堆着一叠皱巴巴的“走亲记录”。
王念慈的蓝布包敞着口,露出半块被蹭脏的米缸贴——那是夜校姑娘们用灶糖粘在缸壁上的,量米深浅时能揭下来看印子。
“赵老三家米缸最浅,”王念慈指着一张记录,“可他堂兄家缸底多了半袋陈米,米壳上还沾着河沙——跟咱们粮站的新米不一样。”杨靖翻开“共耕饭”时的锅底刮痕本,十户的焦底厚度都画着等长的竖线,唯独赵老三那页空着:“那晚我让老耿头刮锅底,谁家米放少了,锅巴就薄。他这碗,根本没烧透。”
“赵老三!”张大山的嗓子能掀翻房梁,他扛着粪箕冲进晒场,后脚跟踢得雪块乱飞,“你当信点是灶王爷撒的芝麻?说捡就捡?”
赵老三缩在墙角,棉裤膝盖沾着草屑,见杨靖举起锅底本,腿肚子直打摆子:“我...我媳妇病了,想换点药钱...”
“信点能换药,可不能换谎。”杨靖把“走亲记录”往他跟前一推,“你堂兄家的陈米,是拿你骗来的粮换的吧?”赵老三的脸比雪还白,“扑通”跪地上,额头砸得雪壳子“咔”一声:“我错了!我这就还粮!”
张大山抄起粪箕要砸,被杨靖拦住:“罚不是目的。”他转头冲刘会计喊:“把信点申请流程改了!头关查‘连心券’——当月工分不够的,没资格借;二关查‘回音角’——谁家被投诉过懒汉,筛下去;第三关最要紧——”他蹲下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口锅,“三屯各派个人,验灶!烧过多少米,锅底有多少印,骗不了人!”
李家洼支书拄着枣木拐杖挤进来,雪地压得拐杖头直打滑:“这叫‘三灶定信’!比咱当年盖三个公章还准!”他转身冲身后的后生们喊:“明儿起,咱洼里也这么干!”
新规推行首日,张大山家就出了岔子。
他侄子张铁柱搓着手来申请“借粮信点”,验灶队掀开锅盖——锅底锃亮,连颗饭粒都没粘。
张大山的脸涨得跟红高梁似的,抄起扫帚疙瘩就抽:“你当信点是炕头编的故事?是咱拿粪箕子、拿锄头,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他抽完又蹲下来,把自个存的五点信点“唰”地撕下来,拍在刘会计桌上:“捐给青年劳力池!没粮的娃子,先拿这个应应急!”
杨靖当场在信册首页加了行字:“信可捐,不可窃,捐者记三功。”墨迹未干,张大山就揪着侄子去河边挑水了,雪地上两行脚印,深的是叔,浅的是侄。
除夕前夜,杨靖在油灯下重绘信点流通图。
王念慈坐在炕沿剪蜡板,剪子“咔嗒”响:“赵老三今儿来还粮,多扛了半袋,说是‘赎信’。”杨靖抬头,见窗外小河屯的“回音角”木板上,不知谁用炭笔画了口圆滚滚的锅,底下歪歪扭扭写着:“信在灶上,不在嘴上。”
火盆里的桦树皮“噼啪”炸响,杨靖拨了拨火星,暖烘烘的热气裹着灶糖香漫开来。
他望着信册上新增的“三灶验”条目,突然听见外头有动静——是张大山带着几个青年,扛着麻袋往晒场走,麻袋口露出金黄的玉米粒,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大山叔,这是?”杨靖探出头问。
“攒点‘信点粮’,”张大山搓着冻红的手笑,“明儿大年初一,说不准用得上。”
王念慈把剪好的窗花贴在窗上,红纸上的麦穗被风吹得晃了晃。
杨靖望着远处十屯的灯火,突然想起三天前那片飘进木匣的信点簿残片——此刻它正压在“信可捐”的字迹上,焦边被炭火烤得发软,倒像是颗发了芽的种子。
雪还在下,可晒场上的脚印,越踩越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