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的雪比杨靖想得还凶。
他裹着奶奶缝的灰布棉袍出了门,棉鞋底下踩着半尺厚的雪,咯吱声惊得房檐下的冰溜子掉下来,砸在脚边碎成星子。
巡屯是他这月新定的规矩——十屯联盟刚成,得把各家各户的烟囱是否冒烟、柴垛够不够烧摸个准。
转过老槐树下的碾盘时,杨靖听见仓房方向有动静。
轻点画!锅底下那串脚印得跟王姐画的似的!
三个小河屯的小崽子正踮着脚往仓房外墙上抹炭条。
最大的小栓子才八岁,踩在半截砖头上,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的炭块在墙皮上蹭出个歪歪扭扭的锅,底下歪歪扭扭写着信饭香。
杨靖没出声,就站在雪地里看。
小栓子画完最后一笔,后退两步跟同伴比画:我奶说,上个月我爹帮平安屯修井,换了半袋苞米,这信点能当钱使!另个小丫头攥着炭块直点头:我娘说,等我认全了墙上的字,就能去换识字课本子!
杨靖喉结动了动。
前儿个系统面板弹出来说信点流通率突破八成,他还当是数字游戏,这会儿看着墙皮上歪歪扭扭的炭痕,倒比看十本账册都热乎。
小栓子。他突然出声。
三个孩子吓了一跳,炭块掉在雪地上。
小栓子护着墙往后缩,鼻尖的鼻涕泡都颤了:杨哥我没破坏公物!
王姐说信火要记在人心里,我...我记墙上!
杨靖蹲下来,用指节抹掉小栓子脸上的雪渣:谁让你擦了?他掏出兜里揣的烤红薯,掰成三块塞给孩子,去把你爹你娘喊来,再跟各屯说,晌午到仓房集合——咱给这墙穿身新衣裳。
王念慈来得最快。
她围着火红的围巾,手里提着半桶石灰水,竹刷上还滴着白浆:我就知道你要搞这个。她往墙上瞄了眼,小栓子画的锅被雪水浸得发灰,倒像团没灭的炭芯,昨晚我翻出前年做戏服剩的红漆,正愁没处使呢。
张大山是晃着膀子来的,棉袄领子敞着,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秋衣:杨靖你又折腾啥?
这墙刷得跟新媳妇盖头似的,回头下雨一冲——他话没说完,抬头看见墙根三个孩子正举着炭块眼巴巴望他,声音突然矮了半截,咳...不是说不让画,就是...
大山叔。杨靖把竹刷往他手里一塞,您来刷第一笔。
张大山的手在石灰桶边蹭了又蹭,刷墙时胳膊绷得笔直,白浆溅在裤腿上都顾不上:我就说这信点得有个实在地儿搁着!
前儿个我跟铁柱他爹喝酒,他还念叨,说互助的事儿全凭嘴记,跟秋后的蚂蚱似的——他突然顿住,竹刷在墙上拖出道白痕,咳,我这嘴!
王念慈憋着笑递红漆:大山叔这是怕信点没根呢。她用细毛笔在墙底描了口锅,笔锋一转添上串脚印,火不断,信不散。
日头偏西时,初具模样。
左半边是刘会计连夜画的信点流通图,蓝笔标着十屯,红线串着互助:柳树屯修牛棚换铁匠工,李家洼借犁耙抵三斗粮;右半边留着大片白墙,王念慈说各屯自个写才热乎。
张大山却在半夜摸黑来了。
杨靖巡完屯回屋,隔着窗户看见仓房方向有动静——张大山带着俩青年抬着块青石板,石板上还沾着凿子印。
大山叔?杨靖裹着棉袄跑出去。
张大山被吓了一跳,石板差点砸脚:我...我看那墙根空着,寻思立块碑。他蹲下来用袖口擦石板,上头刻着柳树屯腊月修牛棚,用信点换平安屯铁匠三工,字迹歪歪扭扭像狗啃的,铁柱他爹说我刻得丑,可我偏要刻——自个写的才实在!
第二日天没亮,刘会计的灯就亮了。
杨靖去借账本时,见他戴着老花镜趴在炕桌上,守着盏煤油灯抄旧账。守肥簿上的虫蛀痕迹被他用墨补得整整齐齐,连心券上的铅笔印子被誊成了小楷:赵二婶借粮五升,还菜秧二十棵李狗子帮挑水半月,换识字课三次。
这墙得有根。刘会计推了推眼镜,我翻出五八年的老账本子,那时候记工分都要按手印,咱这信点,得比工分还实在。
李家洼支书是拄着拐杖来的。
他摸出旱烟袋在墙上敲了三下,烟灰簌簌落在信点流通图我当支书二十年,县志翻过八回,没哪本比这墙真。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我那孙子昨儿个说,要把他帮着扫雪道的事儿记墙上——娃娃都当回事儿,这信点就算扎下根了。
最出人意料的是小河屯老李头。
初七早晨,杨靖刚推开仓房门,就见门口放着一筐冻白菜,筐上压着张纸条:老李头正月五帮李家洼运雪道,存信点二。老李头缩在墙角,搓着皴裂的手背:我家小子说,他用识字课换的半袋米记录上了墙...我这把老骨头,也能给娃挣个脸。
杨靖顺势让刘会计在墙根钉了个木匣,上着铜锁:有互助的事儿不好意思明说,写条儿塞里头,三日没人认就贴墙上。他拍了拍木匣,这叫信匣,专收咱们的小心思。
谁也没料到,初六清晨,信匣里竟滑出张炭纸条:平安屯去年多占共耕粮三升,信点该作废。
消息像炸了锅的饺子。
张大山拍着桌子要找写条的人,刘会计攥着账本直喘气,连王念慈都皱起了眉:这...这是从哪翻出来的陈账?
杨靖却笑了。
他让王念慈把纸条用红笔放大,贴在墙最显眼处,底下添了行字:有疑可查,有错可纠,有火可烧。然后他搬来半人高的共耕粮出入簿,当着十屯代表的面一页页翻:去年八月十五,共耕粮进三百斤,出二百九十七斤——他指着附录,剩下三升是给张奶奶熬粥的,她那会儿咳得睡不着,王姐说川贝枇杷膏得配小米粥。
张大山凑过去看,看得直拍腿:这账比我家祖谱还细!
连烧锅的柴是东山的松木都记着!
夜雪又起时,杨靖蹲在墙根。
雪光里,信墙泛着暖白,像张正在写的契约。
他正打算回屋,突然看见墙角多了行小字:锅冷时,你没走。
笔道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划的。
杨靖伸手要擦,指尖停在半空——墙根的雪地上,李家洼支书正踮着脚贴新记录,旧棉袄被风吹得鼓起来,冻红的手捏着张纸,上边写着:初六夜,疑条不匿,信墙愈坚。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杨靖呵了口气暖手。
他望着整面墙,突然觉得这墙不是砖和灰,是十屯人哈出的热气,是小栓子的炭块,是张大山的石板,是老李头的白菜——它会越写越厚,越擦越亮。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初七夜,雪停喽——
杨靖裹紧棉袄往家走,路过碾盘时,听见几个孩子在雪地里蹦跶:初八集市要开张!
赵老三家的猪肉要拿信点换!
他脚步顿了顿,嘴角翘起来。
这墙不怕写错,就怕没人写。
可今夜,连风里都裹着笔尖的沙沙声——像是有人正蘸着雪水,在春天的门帘上,写第一笔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