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县城外,河水渡口。
时近黄昏,西下的夕阳,将浩渺的河面染成一片动荡的金红。水流汤汤,自西而来,向东而去,承载着往来船只,也仿佛承载着无数人的期盼与焦虑。渡口栈桥延伸入水,木板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在夕照下泛着微光。高鉴与魏征并肩立于栈桥尽头,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融入粼粼波光之中。河风带着湿润的水汽与晚春的凉意,吹动他们的袍袖,却吹不散眉宇间那份几乎凝为实质的等待。
他们在等船。等一批关乎齐郡数十万生灵能否熬过青黄不接、关乎高鉴集团能否在山东真正站稳脚跟的粮船。
这份等待,始于两日前那两封几乎前后脚送入历城安抚使司书房的急信。
第一封信,来自高朗与高安。展开信笺,熟悉的字迹让高鉴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东进历城、魏征移驻辅佐之时,这两位自渤海老家便追随他、一直渴望阵前杀敌的族兄弟,却没有一同前来。原来,两人在武阳郡协助魏征处理后勤政务期间,日日接触粮秣簿册,对家底日渐空虚的窘境比旁人更加清楚。竟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个决定:辞别魏征,快马加鞭返回了渤海高氏的老家。信很短,字迹甚至有些匆忙,只说“弟等知兄创业维艰,粮草乃命脉所系,已返族中求得粮草,为兄筹得些许助力,望兄宽心,不日即到。”
寥寥数语,却让高鉴心头一热,随即又是一沉。热的是这份雪中送炭的族亲情谊;沉的是,将家族卷入自己这尚未明朗的霸业之争,福祸难料。
未及他细思,第二封信便到了。火漆上是渤海高氏族长的印记。信的内容更为正式,族长以沉稳持重的笔调,先是对高鉴“提三尺剑,廓清地方,显我高氏威名”表示了族中的肯定与欣慰,话锋随即一转:“然闻知贤侄处新定之地,百废待兴,尤以粮秣为急。族中诸长老议之,以为家族子弟在外开创,族中不可不助。特从公中调拨粟米五千石,以解燃眉之急。望贤侄善用之,安定黎庶,勿负族望。他日若有所成,亦勿忘根本,提携族中子弟,共光门楣。”
五千石!对于正处饥荒边缘的齐郡北部而言,这绝非小数目,足以救活无数人命,支撑军队月余之需。这封信,既是实实在在的援助,也是一种含蓄而清晰的投资与期盼,家族拿出了宝贵的存粮,押注在他高鉴身上,所求的,自然是他日后的回报与庇荫。
两封信,让高鉴在焦虑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也更感肩上责任之重。此刻,他与魏征在此等待的,正是这两封信所承诺的粮食,第一批应该就在今日从大河抵达。
河风微冷,高鉴望着空荡荡的上游水面,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魏征的耳中:“高朗和高安回老家求援……是你撮窜的?”
魏征闻言,侧过头,脸上露出那种惯常的、略带严肃的无辜表情,否认得干脆利落:“主公,此乃污蔑。高朗、高安二位将军,性情耿直,忠勇之心可昭日月。他们在武阳协助臣下处理政务,日日眼见粮秣出多入少,库藏日薄,心中为主公焦急,乃是自发之举。臣下岂会撮窜?不过是他们耳濡目染,知晓了我们的艰难罢了。”
高鉴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心中暗叹一声:“老狐狸。” 魏征或许没有直接指使,但他必然在平日里有意无意地让高朗、高安知晓了局面的严峻,以这两兄弟的性子,做出如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魏征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转而又道:“不过,经此一事,这两位将军恐怕在臣这文牍琐事之中,是越发呆不住了。他们心向沙场,弓马娴熟,留在后方确是屈才。”
高鉴点了点头,望着河面道:“此事我已有计较。待粮草事宜稍定,便将他们安排到定澄军中去。东线对峙,需要敢战之将,他们正好有用武之地。”
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但等待的焦虑并未消散。高鉴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与琅琊王氏那场决定性的会面,飘回了那个让他至今想来都有些面皮发热的“狮子大开口”。
“王基那边,” 高鉴忽然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尴尬,“十万石粮食……那日,我怎就开了那般海口?”
魏征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目视前方道:“主公当时,不过是行那市井之道,‘狮子开口,坐地还钱’罢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言。况且,若无主公那‘十万石’的惊吓,王伯舆又如何会心甘情愿、甚至觉得占了便宜般,咬牙应下那‘三万石’?”
提到那日书房中的情景,高鉴记忆犹新。当王基隐晦表达联姻意向,而高鉴在明确其琅琊王氏的分量后,深知此事已非个人婚娶那么简单,立刻请来了魏征。王基显然对高鉴集团的核心人物做过功课,见到魏征,态度愈发郑重,寒暄间皆是士族雅谈,但话题终究绕回了联姻。
魏征到场后,虽口称“此乃主公私事,臣下不便多言”,但言语之间,对琅琊王氏的门第、家风赞誉有加,对两家联姻的“佳话”前景描绘得颇具说服力,其赞成的态度,昭然若揭。高鉴见时机成熟,便顺势应下了婚事。
婚事既定,便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交换。高鉴深知对方所求是长远政治投资,而己方眼下最急迫的便是粮食。于是,他借着“齐郡新定、百姓困苦”的名义,十分自然地向这位未来的“岳家”提出了“资助”的请求。
就在他斟酌开口数目时,瞥见坐在侧下首的魏征,右手置于膝上,在桌案的阴影下,悄悄竖起了一根食指。为了让高鉴看清,那食指还极其轻微地、左右转动了一圈。
高鉴当时全部心神都在谈判上,见状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一”根手指,还“转了一圈”……这是“十”啊!魏征这是暗示我要价十万石!
他被这巨大的数目惊了一下,但出于对魏征判断的信任,更出于“漫天要价”的策略,心一横,面对微笑等待的王基,清晰而平稳地开口道:“王公,鉴知此请冒昧,然百姓倒悬,实不忍睹。若蒙不弃,可否暂借粮米……十万石?以解燃眉之急,待夏收之后,必当奉还!”
“噗——咳咳咳!”
王基刚端起来欲饮以掩饰等待的茶盏,猛地一颤,半口茶水呛入气管,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憋得有些发红。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他尴尬的咳声。十万石!这数目即便对底蕴深厚的琅琊王氏而言,也绝对是天文数字!高鉴这已不是“借”,简直是明抢!
气氛瞬间将至冰点,尴尬得能拧出水来。王基放下茶盏,用手帕捂着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
高鉴也意识到可能误解了魏征的意思,要价实在高得离谱,连忙改口道:“齐郡目前所缺十万石粮食,还望王公捐献一二!”。
这时,魏征拱手道:“王公海涵,主公这是忧心百姓,说快了。十万石乃目前所缺之数。齐郡之困,亦非虚言。以王公之明,琅琊王氏之厚,助我主安定一方,功德无量。不若……我们暂且搁置具体数目,先议如何协力,共度时艰?王家能援手几何,必是斟酌妥当,既能显助力之诚,又不损家族根本之数。”
魏征这番话,给了王基台阶下,将“勒索”变成了“商议”,将“数目”变成了“诚意与能力的平衡”。王基脸色稍霁,深吸几口气平复下来,目光在高鉴和魏征脸上来回扫视,心中飞快盘算。他看出了高鉴并非故意羞辱;也看出了魏征的老练与转圜之能。更重要的是,他既然决定了联姻下注,必要的“嫁妆”或“投资”是无法省却的。高鉴要十万石是荒唐,但若给得太少,这联姻的份量和未来在对方阵营中的地位,也将大打折扣。
沉吟良久,在魏征温和却坚持的目光下,王基终于咬了咬牙,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道:“高将军忧国忧民之心,王某钦佩。十万石……实非我家所能及。然,既结秦晋之好,焉能坐视亲家困境?这样吧……”
他顿了一顿,迎上高鉴期待的目光,沉声道:“我琅琊王氏,愿筹措粮米三万石,以助将军安定齐郡,抚慰流亡!”
三万石!虽距十万石相去甚远,但这已是远超渤海高氏族长许诺的五千石、足以瞬间扭转齐郡北部粮荒局面的巨额援助!
回忆至此,高鉴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正是那日的尴尬与最终敲定的三万石。
“来了!” 魏征忽然低呼一声,抬手指向上游。
高鉴精神一振,极目远眺。但见金红色的水天相接处,几个黑点缓缓浮现,渐渐清晰,变成了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高高的桅杆上,悬着的正是约定好的、带有高氏家族徽记的灯笼,在暮色中如同指引的星辰。
粮船,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