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隆等了几息,未听到儿子离去的动静,复又睁眼,眉头微蹙:“还有事?”
王基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踌躇,但很快被决意取代,他低声道:“父亲既允了婚事,为表诚意,也为解高鉴眼下燃眉之急,儿子想……以家族名义,先给历城那边,运去一些粮食。”
王隆“嗯”了一声,重新拿起几上已微凉的茶盏,不甚在意道:“些许粮秣,示好而已,你自行斟酌便是。” 说完,便欲饮茶。
可王基仍未动,也未接话。
王隆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抬眼看去,见儿子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放下茶盏,声音沉了几分:“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王基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父亲逐渐锐利的目光,垂眼盯着眼前的青砖地面,仿佛那上面有极难读懂的经文,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松涛盖过:
“儿子……儿子想送的数目,可能……稍大一些。”
“多大?”王隆追问。
王基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吐出三个字:
“三万石。”
“咣当——!”
王隆手中的越窑青瓷茶盏,终究没能送到唇边,直接脱手,掉在了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汤与青瓷碎片四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王基的袍角上。
王隆却浑然未觉,他猛地从竹榻上坐直了身体,一双老眼瞪得滚圆,直直地盯住儿子,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失态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连声音都拔高、颤抖起来:
“多……多少?三……三万石?王伯舆!你是要搬空琅琊王氏数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吗?”
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手指点向王基:“这王家!这琅琊王氏!祖宗基业!还没正式交到你手上!你……你就要把它败光了吗?你二叔、三叔,还有族里那些老家伙听到,非得用族规把你捆了,扔进祠堂关上个一年半载不可!你……你……”
盛怒之下,王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他喘了口气,死死盯着王基,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儿子,厉声质问道:“那姓高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有何等手段?让你先是急着把嫡亲的女儿送出去,现在又要搬空粮仓去倒贴?!你……你王伯舆何时变得如此……如此……”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你也不好男风啊?!怎会对一个未曾深交的外人下这般血本?!”
“父亲!” 王基听到最后这句,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既是羞臊也是着急,“您……您这说得是什么话!这要是传出去,儿子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还有何颜面执掌家族?!”
他知道父亲是真被这数目惊到了,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他连忙稳住心神,也顾不得地上的碎片,膝行两步,靠近父亲榻前,压低声音,语气急切而恳切:
“父亲息怒!容儿子细说!儿子绝非一时冲动,更非被蛊惑!父亲,请想一想!”
他目光炯炯,试图以理说服:“那高鉴,眼下最缺什么?是兵吗?他已有能战之兵!是将吗?张定澄、刘苍邪皆非庸才!是谋士吗?魏征已在其麾下!他最缺的,正是这救命的粮食!是让齐郡数十万饥民能活到夏收、让其统治根基不至于崩塌的粮食!”
“三万石,于我琅琊王氏,确是多年积蓄,伤筋动骨。但父亲,这粮食放在仓中,不过是死物,是备荒之资。可若投于高鉴,便是雪中送炭,是奠定我琅琊王氏与其盟约的基石!是比任何空口许诺都实在的诚意!高鉴若感此恩,将来暄儿在他身边,我王氏在其阵营中的地位,将牢不可破!”
王隆胸膛起伏,怒色稍缓,但依旧冰冷:“若是败了呢?三万石粮食打了水漂,暄儿也可能陷入险地!我王氏将元气大伤!”
“败?”王基眼中闪过计算的光芒,声音更加低沉,“父亲,我们并非孤注一掷!北边不是押了李渊吗?太原王氏与我们是同宗!若最终是李渊得了天下,看在这同宗之谊、以及我们并未明面反对他的份上,难道会对我琅琊王氏赶尽杀绝吗?至多是依旧不得重用罢了。但我们琅琊王氏的根基、田宅、文脉,大多在此,他李渊的势力一时也难彻底伸过来。”
他向前再倾一分,几乎耳语:“可若是高鉴成了呢?父亲,想想吧!若他真能整合山东,甚至与群雄逐鹿,最后问鼎!那时,我琅琊王氏便是从龙首功!是山东士族归心的旗帜!是将家族推回天下中枢的绝佳契机!届时,莫说三万石,三十万石的回报亦有可能!我们所求,岂止是粮食钱财?”
他退后一点,让父亲能看清他眼中那份压抑已久的炽热与野心:“父亲,此乃乱世!不敢赌,便只能继续沉寂,看着北边愈发显赫,看着我琅琊王氏渐渐沦为地方性的书香门第,再无昔日引领风骚、执掌机枢的荣耀!赌了,或许有险,但亦有冲天之望!况且,我们这并非全然冒险,北边那条线,依旧在。这叫做……‘东西兼顾,两不落空’。”
王隆怔怔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团燃烧的、不惜代价也要重振家族声威的火焰。这份决绝,这份算计,这份野心……既让他感到陌生,又隐隐让他看到家族在沉寂百年后,重新崛起的某种可能。
愤怒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复杂的权衡。他重新靠回竹榻,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几分。轩内再次陷入漫长的寂静,只有地上破碎的瓷片和渐渐冷却的茶渍,诉说着方才的惊涛骇浪。
不知过了多久,王隆苍老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放手任之的淡漠,却又字字清晰:
“……粮,你去调。但要隐秘,分批运。族里……我会去说。”
王基深深伏下身去,额头触地:“谢父亲成全!儿子,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