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临沂故地。
时值暮春,王家老宅深处的“听松轩”内,却是另一番光景。窗外几株百年老松苍翠依旧,松涛声隐隐传来,衬得轩内愈发静谧。紫檀木的矮几上,一套越窑青瓷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泉水在红泥小炉上微微作响,茶香袅袅,混着陈年木料与书卷特有的气息,沉淀出一种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不散的从容气度。
王基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直,双手平放膝上,恭敬地将这三日在历城的所见所闻,向斜倚在湘妃竹榻上的父亲王隆一一禀告。他的语调平稳,不疾不徐,从历城的市井气象、武阳军的军容纪律,到高鉴本人的言谈举止、麾下僚属的大致情形,乃至在安抚使司书房中那场关乎粮食与婚配的试探性对话,都择其要者,清晰道来。
王隆年近七旬,头发已全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着。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宽袍,阖着双目,面上皱纹如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与家族的重担。他听着儿子的叙述,只是偶尔从喉间发出一个简短的“嗯”声,或极轻微地点一下头,让人难以揣测其心中所想。那姿态,仿佛不是在听决定家族未来数十年气运的重大汇报,而是在听一曲早已熟稔的琴音。
直到王基说到最后,语气虽依旧平稳,但内容却石破天惊:“……儿子观此子,虽出身渤海高氏旁支,家世不显,然乱世之中,能自微末崛起于河北,连败隋军、逐走王薄,绝非幸至。其志不小,其麾下亦颇有能人。更难得的是,其深知根基在于民、在于土,非一味穷兵黩武之辈。儿子思之再三,以为我琅琊王氏沉寂已久,或可于此子身上,下一注码。故……儿子斗胆,有意将暄儿,许配于他。”
“暄儿”二字一出,竹榻上的王隆,那双一直阖着的眼睛,倏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虽已年迈,眼白略带浑浊,但瞳孔深处却锐利如古剑出匣的一瞬寒光,沉淀着数十年掌舵巨族、阅尽人世变迁的智慧与穿透力。这目光直直落在王基脸上,并无震怒,也无激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明澈,仿佛瞬间便看穿了儿子平静话语下所有的权衡、野心与孤注一掷的决断。
“押注了?”王隆的声音苍老而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
王基迎着父亲的目光,缓缓点头:“是。儿子以为,值得一押。”
王隆沉默了片刻,目光移向轩外摇曳的松影,仿佛在透过它们看向更遥远的北方,淡淡问道:“去过北边了?”
“北边”,在这对父子之间,无需明言,指的便是同源而异流、数百年来时而并提、时而暗争的太原王氏。两家皆尊周灵王太子晋为始祖,至秦将王离,长子王元为避秦末战乱,举家东迁至琅琊,开琅琊王氏一脉;次子王威则留居太原晋阳,是为太原王氏之始。千百年来,两支各自繁盛,又因地域、际遇不同,走出了不同的轨迹。隋室一统,关陇集团势大,居于其核心区域的太原王氏近水楼台,自然更为活跃;而僻处山东、且带有浓重南朝文化印记的琅琊王氏,则难免有些边缘化的落寞。
“去过了。”王基回答得干脆,“月前,儿子以探访族亲为名,去了晋阳。”
“那边怎么说?”王隆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儿子。
“北边……”王基略微斟酌用词,“看好太原留守,李渊。”
王隆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李渊?他也反了?”
“那倒尚未公然竖起反旗。”王基摇头,“但北边认为,其志绝不止于一留守。关中风声已紧,其子李世民在晋阳广交豪杰,招兵买马,动作频频。北边已有数名出色的子弟,或是投身其幕府,或是与李二郎交从甚密。他们判断,李渊起兵,只在迟早。一旦事成,以其关陇根基、宗室姻亲(李渊母为独孤氏,妻为窦氏,皆属关陇核心)之优势,问鼎之望,远非他人可比。”
王隆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榻光滑的扶手:“如此也好,北边既已下注李渊,你去历城,见了那高鉴,两头下注,分散风险!”
王基深吸一口气,知道到了必须阐明自己全部思虑的关键时刻。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父亲明鉴,儿子此举,不仅是两头下注,实是……为我琅琊王氏,另择一路!”
“哦?”王隆眼神微凝。
“父亲,李渊确是枭雄,太原王氏押注于他,自有其道理。然,李渊终究是关陇集团的核心人物!”王基的声音压低,却更显清晰有力,“关陇之人,自西魏北周以来,视山东、江左为何物?是征服之地,是文化上的‘他者’!他们用我等之经学典章以饰文治,心底何尝真正尊重?独孤、宇文、窦、长孙……这些姓氏盘根错节,才是他们真正的自己人。我琅琊王氏,纵有千年文脉,在彼等眼中,终究是‘山东旧姓’,是带有江东风流的‘南来之人’!即便李渊成功,太原王氏因地利血缘可得重用,我琅琊王氏,最多不过得一清贵闲职,想要重回中枢,执掌机要,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看着父亲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道:“高鉴则不同。他出身渤海高氏,亦是山东士族!其根基在河北、山东,他所依仗、所亟需争取的,正是我山东士族、豪杰之心!若他成事,我琅琊王氏以其地缘之近、文脉之显、若再加以姻亲之固,便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而是真正的股肱、基石!此其一也。”
王隆没有打断,示意他继续说。
“其二,”王基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声音更沉了几分,“父亲,恕儿子直言。太原王氏与我琅琊王氏,同出一源,数百年来,天下人皆将‘王谢’并称时,多指我琅琊一脉。然自北朝以来,太原王氏借关陇之势,声名日显,隐隐有凌驾之势。族中耆老,私下岂无议论?此次天下板荡,正是重塑格局之机。北边押李渊,我若亦步亦趋,即便将来李渊成功,我琅琊王氏在‘王’姓之内,仍要矮北边一头,看其颜色。但若我琅琊王氏,独力扶持起一位山东英主,助其成就大业……”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再明白不过。这不仅是家族的政治投资,更是千年世家内部微妙的话语权之争。
王隆听完,良久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儿子。轩内只剩下茶水将沸未沸的细响,以及窗外永恒般的松涛。王基端坐着,一动不动,承受着父亲目光的审视。他知道,自己的野心,已被父亲看得通透。
半晌,王隆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儿子野心的了然,有对家族前途的忧虑,或许还有一丝自己年老力衰、不得不放手的无奈。他重新阖上眼睛,摆了摆手,声音透出些许疲惫:
“罢了,罢了……这琅琊王氏的担子,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既有此心,有此胆,便依你所想去做吧。暄儿那边……她自小有主见,你需好生与她分说,莫要委屈了她。”
这便是同意了。王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谢父亲!儿子定会妥善处理,必不让暄儿受半分委屈。”
然而,他应声之后,却并未如常般起身告退,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跪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