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垂落,抵在石阶上发出一声轻响。
玄阳没有动,拂尘依旧横于膝前,太极符阵仍淡淡流转,将两人隔在静与动的边缘。他看得清楚——冥河的手还在抖,不是因为杀意未消,而是体内那股力量正在拉扯他的神志。血雾从肩头散去,铠甲般的煞气寸寸崩解,可那双眼睛里,仍有火苗在烧。
“你问我为何封你神通。”玄阳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符文刻进风里,“因我见你将倾,如大厦将崩。非为压制,实为扶正。”
冥河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抬头。
“你以为我画符是为了控你?”玄阳指尖轻点地面,拂尘青丝微扬,一圈柔和波动自符阵中心荡开,渗入冥河足下。那躁动的气血顿时一滞,仿佛被无形之手抚平褶皱的绸缎。
“若符是枷锁,那它锁的也不是你这个人。”玄阳缓缓道,“它锁的是失控的力。就像洪水奔涌,堤坝拦的不是水,是怕它毁了田舍人家。”
冥河终于抬眼:“所以你是救世主?以你的道,替所有人决定什么该留,什么该灭?”
玄阳摇头:“我不是。我也曾走偏过。”
他抬起右手,在空中虚划一笔。光痕浮现,凝成一个极简的“安”字,无边纹饰,也无威压,只是静静悬着。片刻后,化作一阵清风,掠过冥河眉心。
那一瞬,冥河瞳孔微缩。
识海中翻腾的怒意竟真的缓了下来,像是滚烫的铁块浸入冷水,嘶鸣渐止。他愣住,低头看着自己方才还染血的手掌,如今只余干涸的痕迹。
“这符……不伤人?”他问。
“它不属我。”玄阳说,“也不属天。它只是‘安宁’本身的显化。符文本无主,人心执之,才生争端。”
冥河冷笑一声:“可你用它镇住了我。”
“我镇的是你体内暴走的血海之源。”玄阳目光沉静,“那一夜,若我不出手,血海会吞噬你自己。你会变成一具空壳,被怨魂填满,连恨都记不得。”
“那是我的道!”冥河低吼,“强者踏尸而行,弱者沦为尘泥!这才是洪荒真相!”
“那你告诉我。”玄阳忽然反问,“若真是如此,为何你在那血浪中跪下时,喊的是‘救我’?”
空气骤然凝固。
冥河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出来。
玄阳继续道:“你说秩序是伪善,是圣人编来束缚众生的谎言。可你有没有想过——真正想让你打破秩序的,根本不是你自己?”
他站起身,通天箓自袖中滑出半截,箓面幽光微闪。
“混沌魔神不需要你成道。”玄阳声音低了几分,“它要你疯。只要你动手杀了我,哪怕只是一剑,它就能借你的手撕开一道裂口,让混乱侵入大道根基。你不是挑战者,你是刀。”
冥河咬牙:“你怎么知道它的目的?”
“因为我见过被篡改的符。”玄阳闭了闭眼,“就在不久前,我手中这张通天箓边缘出现了一道不属于我的划痕。那符号与玉简同源,却带着腐朽之意。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所有符文,从一开始就被污染了?是不是我所信的一切,不过是别人写好的剧本?”
他睁开眼:“但我后来明白了。符不在纸上,也不在我手里。它在选择的时候。”
“那一夜你喊‘救我’,不是因为你弱,是因为你还想守住最后一丝清明。那一刻的选择,比任何符文都真。”
冥河呼吸变重,胸口起伏不定。
他想反驳,可那些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脑海中闪过那个雨夜——血浪滔天,天地失色,他自己跪在崖边,全身经脉崩裂,意识即将溃散。那时候,他确实喊了。不是命令,不是威胁,是一个濒临毁灭者的求生本能。
“它让你恨我。”玄阳往前一步,声音更轻,“因为它怕清醒的人彼此看见。它放大你的羞辱,扭曲你的记忆,让你以为尊严只能靠践踏他人来拿回。可真正的尊严,是你明明可以挥剑斩下,却还能停下。”
冥河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再次陷进掌心。
血珠渗出,滴落在石阶上,绽开一点暗红。
“可你凭什么替我做判断?”他声音沙哑,“你说你不是救世主,可你做的事,哪一件不是按你认定的‘对’来的?你救我,封我,现在又要教我什么是道?”
玄阳沉默片刻。
然后他收起拂尘,将通天箓轻轻放在身侧石台上。动作很慢,像是卸下某种重负。
“我不教。”他说,“我只是告诉你,我看到的。”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一丝灵光,轻轻触向冥河额前。没有符阵爆发,也没有神识入侵,只有一缕极细的波动,顺着眉心渗入。
冥河本能想退,却没有动。
那一瞬,他听见了。
不是术法强加的幻象,而是风中自然回响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在暴雨中嘶吼:“救我!别让我疯!别让血海吞了最后一点清醒!”
那声音真实得让他浑身一震。
他记得了。那不是屈服,是挣扎。不是软弱,是在绝境中仍想做个“人”的执念。
“它骗你。”玄阳收回手,“把你的恐惧说成耻辱,把你的求生说成依附。它不要你强大,它要你否定自己,然后彻底归属它。”
冥河站在原地,双肩微微颤抖。
阿鼻剑的虚影早已碎裂,残存的血气如烟般散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曾斩断无数敌首、搅动血海风云的手,此刻竟有些陌生。
“如果……”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失控了……你会怎么做?”
玄阳望着他,眼神平静如深潭。
“我会阻止你。”他说,“但不会杀你。”
冥河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痛。
他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抹去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血痕。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清醒。
风穿过林间,吹动洞口垂挂的符帘。远处山涧的震动已完全停歇,天地恢复寂静。
玄阳重新坐下,拂尘横膝,眉心符纹隐现。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施任何符术,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座不动的山。
冥河依旧立在十丈之外,身影笔直,气息平稳。血光褪尽,眼中只剩下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仿佛正站在一条看不见的边界线上,一边是过往的执念,一边是尚未命名的未来。
洞府前的石阶上,那滴血已经干了,留下一道浅褐色的印迹。
冥河忽然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