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末端的露珠坠下,砸在石阶上碎开。玄阳仍立于洞口,目光未移。冥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雾中,可那句“你会杀我吗”却像一道符痕刻在风里,久久不散。
他没有动。
眉心符纹忽地一颤,通天箓在袖中轻震,如同感应到某种无形的牵引。这不是来自外界的煞气,也不是血海翻涌的暴烈波动,而是一种更隐晦的东西——像是从冥河体内渗出的低语,顺着天地间的气机缝隙悄然蔓延。
玄阳闭目。
太极真意流转周身,如水无痕,却不容丝毫杂念侵入。他不再追形,而是反听内观,以万灵拂尘为引,将神识沉入大道共鸣之中。拂尘青丝微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轻轻向东北方偏转了一寸。
三里外,山涧深处。
一股炽热的怒意正在成形。不是单纯的杀机,而是被反复撩拨后的崩溃边缘——怨恨、不甘、羞辱,全都被某种阴冷的存在一点点剥离出来,重新拼接成一句话:“你本该主宰一切。”
玄阳睁开眼。
他知道,那不是冥河的声音。
是魔念在说话。
它没有强行夺舍,也没有扭曲躯体,而是钻进了对方最深的执念里——一个曾跪在血浪中求救的魔祖,如何能接受自己被“拯救”?那不是恩情,那是烙印,是耻辱,是永远无法洗去的软弱证据。
所以混沌魔神只做了一件事:放大这份羞耻,让它变成烈火。
玄阳盘膝坐下,拂尘横于膝前。他没有起身追赶,也没有释放符阵封锁路径。双手缓缓结印,指尖划过空气,留下极淡的光痕——静听符印,成。
这不是攻伐之术,也不是镇压之法。它是用来“回响”的。
符文一笔落下,无声无息,却顺着风脉扩散而出,像是一段心跳的节奏,缓慢、沉重、带着夜雨拍打血海崖岸的回音。正是那一夜,冥河嘶吼着“救我”时,胸腔震动的频率。
符波荡开。
林间雾气微微一凝,随即恢复流动。看似毫无变化,但玄阳知道,那一道波动已经穿过了层层阻隔,落进了那片沸腾的心海。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洞府前寂静如常,药碗边的水渍已彻底干涸,案上的玉简依旧合拢,无人触碰。玄阳双目微垂,神色不动,唯有眉心符纹时明时暗,映照着他与那远方意志的无声拉锯。
忽然。
东北方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雷霆,也不是爆炸,更像是大地内部某根筋络断裂的震动。紧接着,一道血色光影破雾而来,速度快得撕裂了空气。
冥河回来了。
他站在十丈之外,双脚落地时震起一圈尘浪。双目赤红,瞳孔深处有黑焰跳动,像是灵魂被点燃。周身血气翻腾,凝成实质般的铠甲,肩头浮现出阿鼻剑的虚影,剑尖直指玄阳咽喉。
“你说守护?”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你只是在维护你的秩序!”
玄阳没答。
拂尘轻扬,一圈淡金符阵自地面升起,呈太极流转之态,不攻不防,仅将两人气机隔开。风拂过衣袍,猎猎作响,但他身形稳如磐石。
冥河咬牙,额角青筋暴起:“那一夜……我不是求你救我!我是要你退开!我要让整个洪荒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魔祖崛起!”
玄阳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这话不对。
那一夜,冥河跪在血浪之上,声音嘶哑,说的是“救我”。不是命令,不是威胁,而是近乎崩溃的恳求。那时他还没被野心吞噬,还保有一丝对失控的恐惧。
可现在,魔念已经把那段记忆篡改成屈辱的开端——仿佛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主宰者,而是被他人意志支配的残次品。
“你让我活下来。”冥河握紧拳头,血雾从指缝溢出,“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这样的‘活’吗?你画符镇海,封我神通,你以为你在行善?你是在否定我的道!”
玄阳终于开口:“我没有否定你。”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血气咆哮。
“我封的是失控之力,不是你本身。若你真要称尊,大可踏着规则而行,而不是毁掉一切再重建。”
“规则?”冥河冷笑,“你口口声声说符载万法,可你写的每一道符,不都是为了控制?为了平衡?为了让你认定的‘正道’延续?你和那些高坐云端、俯视众生的圣人有什么不同?”
玄阳沉默片刻。
然后他说:“如果我说,我也曾怀疑过符的意义呢?”
冥河一怔。
“那被篡改的预言,那闭眼的符号,那无法追溯源头的符痕……我都看到了。”玄阳缓缓道,“我也曾问自己,若符文本身已被污染,我还能相信什么?”
他抬头,目光清澈:“但我最后明白了一件事——符不在纸上,也不在口中。它在人心,在选择的那一瞬间。你叫我救你,是因为你还想守住最后一丝清明。那一刻的选择,比任何符文都真实。”
冥河呼吸一滞。
“你现在说的话,不是你的。”玄阳站起身,拂尘垂地,“有人在告诉你,愤怒才是力量,毁灭才是自由。可真正的自由,是你明明可以堕落,却仍愿意回头看一看。”
“闭嘴!”冥河怒吼,阿鼻剑轰然凝实,剑身缠绕无数冤魂哀嚎,剑锋指向玄阳心口,“我不需要你来定义我的路!我要打破这虚假的秩序,我要让所有轻视我的人——”
话未说完,他猛地一顿。
右手突然剧烈颤抖,剑尖偏移半寸。额头渗出冷汗,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像是第一次不认识它。
玄阳察觉到了。
那一线清明,回来了。
就在冥河即将斩下的刹那,他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挣扎——不是对抗玄阳,而是对抗他自己。
魔念仍在低语,但它不能再完全主导了。
玄阳没有趁机出手,也没有撤去符阵。他只是站着,拂尘轻垂,眼神平静。
他知道,这场战斗不在外面。
而在冥河心里。
“你……”冥河喘息着,声音断续,“你说的……那一夜……我真的……喊过‘救我’?”
玄阳点头:“你喊了。不是为了成魔祖,也不是为了争权势。你只是不想疯,不想死,不想看着血海吞噬最后一个清醒的人。”
冥河嘴唇微动,似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
剑身上的冤魂哭嚎渐弱,血雾开始涣散。他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双膝微微弯曲,却硬撑着没有跪下。
玄阳缓步向前一步。
不是进攻,而是靠近。
“你可以恨我。”他说,“但别骗自己。你若真想杀我,此刻早已动手。可你还在犹豫,说明你还记得——你是谁。”
冥河猛然抬头,眼中血光与黑焰交织,痛苦地扭曲着面容。他张嘴,似要咆哮,可发出的却是低沉的呜咽。
然后,他抬起左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右腕。
指甲陷入皮肉,鲜血顺着手背流下。
他在阻止自己挥剑。
玄阳停住脚步。
他知道,这一关,只能靠冥河自己跨过去。
风穿过林间,吹动洞口的符帘。远处山涧仍有余震,但已不再加剧。冥河的身体在颤抖,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撕裂肺腑。
忽然,他松开了手。
阿鼻剑悬在半空,剑身裂开一道细纹。
他盯着玄阳,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你的敌人……”
玄阳望着他。
“你会阻止我。”他答,“但不会杀我。”
冥河嘴角 twitch 了一下,似笑非笑。
剑尖缓缓垂落,指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