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磨盘,一圈圈碾着,沉重而缓慢。思凡和思柔五岁了,眉眼长开,越发伶俐可爱,像两株迎着风雨顽强生长的小草。可外面的风,却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
村里孩子们的戏耍,渐渐变了味道。天真烂漫的追逐打闹里,开始掺杂进成年人世界的势利和残忍。
“叶思凡!没爸要!” “野孩子!你爸不要你们喽!” “略略略,不和没爸的孩子玩!”
这些尖锐的童言,像淬了毒的针,一次次扎向思凡和思柔。思柔每次都被骂得眼圈通红,瘪着小嘴跑回家,扑进许柔柔怀里抽噎。而思凡,那个平日里沉静得有些过分的男孩,却像被触动了逆鳞。
起初,他只是攥紧小拳头,抿着嘴瞪着那些孩子。后来,一次,两次……当那些嘲讽和推搡变本加厉,当他看到妹妹被欺负得哇哇大哭,一股蛮横的血气猛地冲上了头。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冲上去,用脑袋顶,用指甲抓,用牙齿咬,和那些比他高大壮实的孩子扭打在一起。他一声不吭,只是红着眼睛,拼尽全力地反抗,仿佛要用这最原始的方式,去堵住那些伤人的嘴,去扞卫自己和妹妹那点可怜的尊严。
结果可想而知。他每次都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撕破的那个回家。有时是村里的孩子王狗蛋,有时是几个孩子一起。
紧接着,告状的家长就来了。叉着腰,牵着自家只是破了点皮或者嚎得惊天动地的孩子,堵在许家门口,唾沫横飞:
“许家柔柔!你怎么教孩子的?看把我家娃打的!” “没爹教就是不行!下手这么黑!” “赔钱!这衣裳撕坏了得赔!” “再敢打人,就把你家这小土匪赶出村去!”
许柔柔只能陪着笑脸,低声道歉,忍着屈辱,拿出本就不多的鸡蛋或一小把米糠赔给对方,说尽好话才将人送走。
关上门,看着站在院子里,一身狼狈却依旧梗着脖子、满脸不服输的思凡,许柔柔只觉得一股邪火混着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无力感直冲头顶。
她猛地扯过思凡,巴掌不由分说地就落了下去,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而绝望:
“我让你打架!我让你惹事!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理他们!不要理他们!你怎么就是不听话!非要给人上门来骂才甘心吗?!我们惹不起!我们惹不起啊!你知不知道!”
巴掌一下下落下,不疼是不可能的。思凡起初还咬着牙硬扛,后来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因为身上的疼,更多的是因为母亲的责打和那话语里透出的绝望。
“他们骂妹妹!他们说我们没有爸!!”思凡哭喊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土和血痕,冲得一道一道,“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我爸会回来的!!”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许柔柔的心脏最深处。她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干。
她看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却依旧倔强地申辩着的小脸,看着那清澈眼睛里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再看看旁边吓得瑟瑟发抖、也跟着大哭起来的思柔……
她做了什么?她在向谁发泄她的无助和愤怒?她打的是她的孩子,是她在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是和她一样被伤害、被欺凌的人啊!
巨大的悔恨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腿一软,猛地跪倒在地,一把将两个哭成一团的孩子死死搂进怀里,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他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对不起……对不起……是妈不好……是妈没用……”她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哭声压抑而悲恸,充满了一个母亲最深沉的无奈和绝望,“妈不该打你……思凡没错……是那些坏人不好……是妈没用,保护不了你们……”
母子三人的哭声在破败的院子里回荡,混合着晚风,显得格外凄凉。思凡和思柔感受到母亲滚烫的眼泪和剧烈的颤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哭得更加伤心,小手紧紧回抱住母亲。
许久,哭声才渐渐歇下。许柔柔泪眼朦胧地看着怀里两个孩子哭累了睡去的脸庞,思凡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和打架留下的青紫,思柔的睫毛也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擦去他们的泪痕,触摸着思凡脸上的伤,心如刀绞。
她把孩子们抱回屋里,放在炕上,打来温水,极轻极轻地为他们擦拭伤口,换上干净的衣物。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无尽的悔意和怜爱。
油灯下,她看着孩子们熟睡的容颜,一夜无眠。
外面的世界充满恶意,她无法改变。她能做的,只有把这破碎的家抱得更紧,用自己单薄而伤痕累累的脊背,为他们挡住更多的风雨。哪怕这代价,是磨掉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和柔软。
伤痕在身上,更在心里。但母亲的泪,或许能成为愈合最初的那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