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的铃铛敲碎了清晨的薄雾。思凡和思柔背上母亲用碎布头拼凑成的书包,手拉着手,走进那间灰扑扑的教室。对他们而言,学校是一道模糊的界限。门槛之内,是另一个世界。
黄土夯实的操场,缺了角的黑板,以及那位总是戴着旧眼镜、手指被粉笔灰染得斑白的李老师,共同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秩序。而秩序的核心,是成绩。
思凡和思柔,像是被苦难过早催熟了心智,又或是天生就带着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将对外界的所有不安和困惑,都沉进了那一方小小的课桌。数字和文字成了他们最忠实的伙伴,不会嘲笑,不会欺辱,只要付出,就有清晰的回报。
第一次小考,思凡拿了第一,思柔拿了第二。李老师拿着那两张几乎满分的卷子,手都有些抖。在这所偏远的村小,这样的成绩太过醒目。他推了推眼镜,看着台下那两个穿着打补丁衣服、却坐得笔直、眼神清亮的孩子,目光里充满了惊喜和怜惜。
“叶思凡,叶思柔,很好,非常好!”李老师不吝赞扬,将卷子发还给他们,还额外奖励了两支带橡皮头的铅笔。
同学们投来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但在课堂上,在李老师的眼皮底下,没人敢造次。知识在这里拥有短暂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思凡和思柔珍惜这片刻的安宁。他们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算术,识字,课文里的故事像一扇扇小窗,让他们窥见院子之外更广阔的天地。老师的表扬和赞许的目光,是他们灰暗童年里稀有的、甜蜜的糖果。
然而,学校的围墙并不能隔绝一切。放学的铃声一响,保护的屏障便随之消失。
回家的路,变得漫长而忐忑。总会有些顽劣的、成绩被压了一头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堵在路口,或者跟在他们身后,嘴里不干不净。
“书呆子!考第一有什么用?没爸教!” “哼,老师护着你们了不起啊?出了学校谁认识你们?” “野种!”
泥巴块有时会扔过来,砸在书包上,或者擦着身体飞过。推搡和故意的绊脚也时有发生。
思凡的拳头会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他能感觉到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那股想要扑上去撕打的冲动像野兽般在胸腔里冲撞。但他侧过头,看到妹妹吓得发白的小脸,紧紧抓着他衣角的手,想到母亲那次崩溃的痛哭和夜里的眼泪……
那口气便硬生生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灼烧得五脏六腑都疼。他死死咬着牙关,下巴绷出坚硬的线条,最终只是用力拉住妹妹的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走!”
思柔则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只是跟着哥哥的脚步,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他们把那些恶毒的嘲笑和挑衅甩在身后,像两只惊慌失措却又不得不隐忍的小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回那个虽然破旧却能提供庇护的家。
直到看见自家那低矮的院墙,砰地一声关上门,将所有的恶意隔绝在外,两颗狂跳的心才慢慢落回实处。他们不会告诉妈妈路上发生了什么,只会献宝似的拿出满分的卷子,或者老师奖励的铅笔。
“妈,看我考了多少分!” “老师又夸我了!”
他们努力扬起笑脸,仿佛放学路上的阴霾从未存在过。许柔柔看着成绩单上鲜红的分数,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求表扬的眼睛,一整日的疲惫和担忧似乎都得到了慰藉。她会露出真心笑容,摸摸他们的头:“真棒!妈的乖孩子,真给你们……真给妈争气。”她总是及时地把那个呼之欲出的“爸”字咽回去。
她或许隐约察觉到孩子们偶尔的低落和身上不明缘由的尘土,但他们的优异成绩和乖巧懂事像一层薄纱,暂时蒙住了她探究的眼睛,也让她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这苦难得来的欣慰之中。
夜里,油灯下,思凡看着课本,眼神却会偶尔失焦。那些公式和文字背后,是路上那些挑衅的嘴脸和母亲通红的眼眶。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铅笔,仿佛握着的不是笔,是一根能撬动命运的杠杆。
知识无法立刻挡住扔过来的泥巴,却或许能带他们走向一个不需要再忍受这些泥巴的未来。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他早熟的心底默默燃烧。
他们兄妹间无言的默契,成了保护母亲的方式,也成了他们为自己选择的、最初的铠甲。奖状被贴在斑驳的土墙上,无声地诉说着荣耀,也掩盖了其下悄然滋生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