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足以让幼苗抽枝展叶,也让岁月在许柔柔的眼角眉梢刻下更深的痕迹。思凡和思柔褪去了婴孩的肥嫩,抽条儿似的长高了,小脸有了清晰的轮廓,越发显得灵动可爱。思凡沉静,眉眼间总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思索神情;思柔活泼,像只欢快的雀儿,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他们是许柔柔灰暗生活里最鲜亮的光彩,看着她,甜意能从心底漾到嘴角。
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心也野了,不再满足于自家小小的院落。他们开始像两只试探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迈出家门,去接触村里其他的孩子,去探索更广阔却也更复杂的世界。
许柔柔是鼓励的。她希望孩子们活泼,希望他们有自己的玩伴,不希望他们因家境的清贫和没有父亲而变得孤僻。她总是把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尽管衣服上打着补丁,却也浆洗得清爽。看着他们手拉手跑出院门的背影,她心里既欣慰又隐隐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担忧,终究还是成了真。
起初,他们只是玩得一身泥巴回来,或者为争抢一个磨圆的石子儿哭闹。许柔柔笑着给他们擦洗,哄劝,觉得这都是孩子家的寻常。
直到有一天,夕阳把天边烧得通红,思凡和思柔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跑回来。许柔柔心里莫名一慌,寻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只见其他孩子都被自家大人唤回了家,只有她的思凡和思柔,还孤零零地坐在大树根上。
思柔的小辫子散了,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漂亮的裙子沾满了泥土。思凡紧紧抿着嘴,小拳头攥得死死的,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怎么了?跟人打架了?”许柔柔快步上前,心疼地去擦思柔的脸。
思柔“哇”地一声扑进她怀里,哭得更大声了,委屈得浑身发抖:“呜呜……妈妈……狗蛋……狗蛋他说我们是没爸的野孩子……说我们的爸不要我们了……呜呜……”
思凡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他胡说!我们有爸!我们的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你说过的!”他看向许柔柔,眼神里充满了寻求确认的急切和一丝被质疑的恐慌。
许柔柔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又骤然涌上一股腥甜的血气。她蹲下身,将两个孩子紧紧搂进怀里,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傍晚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对,他胡说。”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像是在说给孩子们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你们的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他不是不要你们,他是……他是没办法回来。”
这个她编织了无数次的、苍白无力的谎言,此刻说出来,却显得如此空洞,连她自己都快要不信了。
“那为什么别人的爸都能回来?”思凡不依不饶,清澈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那目光纯粹得近乎残忍,“铁柱的爸去镇上扛包,天黑就回来了。小花的爸去县里修路,每个月都回来。我们的爸……为什么去了那么久那么久?”
“是啊妈妈,”思柔抽噎着,小脸上满是迷茫和渴望,“爸什么时候回来?他会给我买糖吃吗?会像铁柱爸那样,把他架在脖子上看大戏吗?”
孩子们一句接一句的追问,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许柔柔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他们的爸可能永远回不来了?说连她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是生是死?
她只能更紧地抱住他们,把脸埋进孩子们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颈窝里,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温暖和支撑。眼泪无声地滑落,迅速消失在孩子们的衣襟里。
“会回来的。”她最终只能重复着这句苍白的话,声音哽咽,“等你们再长大一点,懂事一点,爸就回来了……他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你们……”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思凡和思柔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小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欢快,被一种懵懂的悲伤和困惑笼罩着。
从那天起,“爸”这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个小小的家里激起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它不再是一个模糊遥远的符号,而成了一个具体又尖锐的痛点,一个孩子们开始执着追问、而许柔柔永远无法给出满意答案的难题。
甜依旧藏在心底,却不可避免地掺进了越来越多的苦涩。许柔柔知道,孩子们的世界不再只有她和这个小小的院落。外面的风雨,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吹打到了他们稚嫩的心上。而她所能做的,只有用自己单薄的臂弯,为他们撑起一片尽可能温暖、尽可能久的天空,哪怕这片天空,永远缺了最重要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