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鲣鸟”号的无线电信号消失在频道中,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海面之上,风雨渐歇,只留下“福远号”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船舷破开波浪的唰唰声。追兵的光点早已从雷达上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方才那场刀锋边缘的追逐与突如其来的解围,在浓墨般的夜色和海浪声中,迅速褪色为一段带着疑窦的回忆。
程日星和队员们与接应船顺利完成交接。“福远号”在接应人员的操作下,转向另一个不起眼的方向,开始进行复杂的航线清理和伪装还原。程日星等人则换乘快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返回陆地,如同水滴汇入溪流,不着痕迹。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勉强照亮废弃工业园区时,所有参与海上行动的人员已安全返回地下据点。没有人欢呼,只有沉默的疲惫和更深沉的思索。热水、食物、简单的医疗检查后,大多数人被要求强制休息,只有核心成员聚集在指挥室,脸色在苍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
“海警‘鲣鸟’号,隶属南部战区海警局某直属支队,新锐的七千吨级综合巡逻舰,配备直升机、高速执法艇和较强的电子侦察能力。平时主要活动在南海中北部重要航道和资源区域,极少出现在我们行动的那片菲律宾海公海。”周晓芸将收集到的有限信息投射出来,“它的出现,有两条可能路径:一是奉命前出执行某项特定勤务或演练,恰好进入那片海域并监听到我们的求救;二是……专程为我们而来。”
“专程而来?”林晓眉头紧锁,“赵老的能量,能直接调动这种级别的海警舰船,深入公海为我们解围?”
“未必是赵老直接调动。”余年缓缓摇头,“更可能是一种‘默契’或‘预案’。赵老,或者他代表的某些力量,一直在关注我们的动向。他们或许预判到我们此次海上行动风险极高,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国际摩擦或武装冲突,这超出了他们‘冷处理’的底线。因此,通过某种不直接授意的方式,让一艘恰好‘在附近’的、有足够威慑力的海警船保持关注,在我们真正陷入绝境时现身‘驱离’,既保住了我们这些‘棋子’或者说是‘麻烦源’,也避免了事态升级,同时……也再次清晰划出了红线——海上,不能真刀真枪地乱来。”
“一种受控的冒险许可?”苏晴若有所思,“他们允许我们继续调查,甚至容忍我们一定程度地触碰黑暗边缘,但绝不允许这黑暗溅起太大的血花,尤其是可能引起国际纠纷的血花。”
“恐怕是的。”余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鲣鸟’号的出现,是保护,也是警告。它告诉我们,有些力量在看着,既不会让我们轻易被吞噬,也不会任由我们掀翻桌子。”
气氛有些压抑。这种被更高层次力量“监护”的感觉,并不让人舒服,仿佛每一步都在别人的剧本框架内。
“许婕那边呢?”余年转移了话题。
“情况基本稳定。昨夜你们触发水下装置时她的剧烈反应,在药物作用下已经平复。医疗和心理团队认为,她的这种‘超距感知’现象需要极其谨慎地对待和研究,既有巨大潜在价值,也可能对她的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二次伤害。”苏晴汇报道,“他们建议,在缺乏足够科学理解和保护手段的情况下,不宜主动利用或刺激这种能力。”
“我同意。”余年点头,“许婕首先是需要保护和治疗的受害者。她的任何信息,都必须在确保她安全的前提下获取。通知医疗组,优先她的身心健康,所有相关信息列为最高保密级别,非必要不扩散。”
“明白。”
“那么,我们这次行动的收获,除了确认‘鲣鸟’号的存在和立场,还有什么?”程日星问,他更关心实际成果。
周晓芸调出了整理后的数据:“第一,获得了‘幽灵船队’疑似高速接应艇,就是那艘黑色快艇更清晰的声纹、影像特征,以及其与‘海风号’交接的部分画面。这些可用于后续追踪和识别。第二,确认了水下存在至少五处具有主动功能的人工装置,并成功触发其中一处,记录了其异常反应数据——沸腾、红光……,证实了这些装置与‘灯塔’系统的关联性。第三,获得了‘海洋探索者’号追击船的部分雷达和无线电特征,以及其指挥官‘阿隆索’的行为模式样本。第四,许婕的同步反应,从侧面印证了水下装置与‘灯塔’内部预警系统的潜在联系。”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更重要的是,通过分析‘鲣鸟’号介入前后,‘海洋探索者’号及可能存在的其他‘幽灵船队’单位的通讯静默和撤退行为,我们可以初步判断:第一,‘幽灵船队’对中方海上执法力量存在明确的忌惮。第二,他们与某些幕后势力的联系,可能不希望暴露在官方力量的直接审视下。第三,这次事件后,他们在该海域的活动可能会更加隐蔽,或者调整策略。”
“也就是说,我们短期内想再从海上找到直接突破口,会难上加难。”老周闷声道。
“但也可能暴露出新的弱点。”余年眼中闪过思索,“他们忌惮官方力量,那么,如果我们能巧妙地将调查引向更正式的、官方的国际协作或司法互助渠道呢?比如,利用我们掌握的‘远帆信托’资金流向菲律宾空壳公司、以及‘卡利博之星’涉嫌非法活动的证据,推动国内有关部门,通过外交或国际刑警组织渠道,向菲方提出调查请求?或者,利用媒体和公众舆论,将‘幽灵船队’及其背后的器官贩卖、人体试验黑产,塑造成区域性、国际性的公害,迫使相关国家不得不有所表示?”
“借势?”苏晴领会了余年的思路,“不再单纯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去硬碰硬,而是尝试撬动更大的官方和国际力量,哪怕只是制造压力,也能扰乱对方的节奏,迫使他们露出更多破绽?”
“对。既然赵老他们希望控制事态,不希望我们‘蛮干’,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更‘合规’、更‘国际化’的切入点。”余年语气渐冷,“把诺亚生物、‘远帆信托’、‘幽灵船队’、‘灯塔’这条线上的罪恶,包装成足以影响国际形象、区域安全和经济合作的重大问题,递到那些有能力管、也有理由管的人面前。我们退到幕后,提供弹药,引导火力。”
这是一个战略性的转变。从孤狼式的突袭侦察,转向更复杂的、利用规则和势能的“推手”角色。
“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更扎实、更难以辩驳的证据链,尤其是能够直接证明跨国犯罪和危害人类罪的铁证。”林晓指出关键。
“所以,静默期,不是休息期。”余年环视众人,“晓芸,集中所有技术力量,深挖‘远帆信托’资金网络,务必找到其与‘幽灵船队’或‘灯塔’运营方更直接的资金往来证据,特别是大额、异常支付。同时,利用国际开源情报,搜集‘幽灵船队’过往可能涉及的走私、偷渡、甚至暴力犯罪记录,建立其危险性和组织性的档案。”
“苏晴、林晓,你们负责法律和舆论层面的准备。整理现有证据,形成具有国际视角和专业深度的报告,题材可以多样——学术论文、调查报告、行业风险警示等等,通过可信的第三方机构或学者匿名发表,先在专业和舆论圈层预热,铺垫认知。”
“程日星、老周,团队转入全面防御和内部整训。评估此次行动暴露的弱点,加强反侦察、反追踪训练,确保所有人员及关联人员的安全。同时,筛选和培养一批可以执行更隐蔽信息收集和接触任务的生面孔。”
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目标明确:巩固已有成果,挖掘深层证据,调整斗争策略,积蓄更大力量。
海上的惊涛暂时平息,但一张更庞大、更精密的静默之网,正在陆地和信息的维度悄然铺开。他们不再是冲撞礁石的浪花,而要成为渗透岩隙的水,无声却坚定地寻找着摧毁整座黑暗堡垒的脉络。
“对了,”周晓芸在会议尾声忽然想起什么,“那个‘信天翁’的代号,在我们行动期间和之后,在几个秘密情报论坛的活跃度显着下降,几乎销声匿迹。而杨丽娅……没有任何新信息。”
“要么是‘信天翁’察觉风险暂时蛰伏,要么是杨丽娅觉得这场‘潮’暂时无甚可‘观’。”余年淡淡地说,“不必理会。专注于我们自己的网。当我们的网足够结实,撒向足够深的水域时,该浮起来的,总会浮起来。”
众人散去,各自投入新的任务。地下据点恢复了那种带有金属质感的安静,只有设备运行的低鸣和偶尔响起的加密通讯提示音。
余年来到隔离的观察窗前,看着里面已经沉沉睡去的许婕。这个女孩破碎的灵魂和身体,仿佛成了这场漫长战争中最敏感也最脆弱的风向标。他握紧了拳头。
静默,是为了更致命的一击。织网,是为了捕捞更大的黑暗。风暴眼或许正在移向更复杂的空域,但他们手中逐渐清晰的脉络和心中未曾熄灭的火焰,将指引着他们在接下来的无声博弈中,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最险峻却也最坚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