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据点的昼夜交替，仅凭灯光的明暗模拟和作息表来标记。时间在数据流的无声奔涌和键盘的轻微敲击声中，悄然滑过数日。表面上的“静默”之下，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专注和高效的梳理与编织。
周晓芸面前的屏幕被分割成数十个窗口，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串数据、一条线索、一个需要验证的假设。她的工作，是在这片信息的深海中，打捞起真正有价值的珍珠，并将其串联成链。
“‘鲣鸟’号的出现，排除了纯粹巧合的可能。”她调出一份复杂的航行日志与电磁信号分析图，“它在抵达我们遇险海域前，航迹有三次细微但不符合常规巡逻逻辑的调整，更像是在接收外部指令后进行的定向机动。而且，在它公开呼叫前约十五分钟，其雷达和电子侦察系统处于一种‘主动静默’状态——即关闭了大部分主动发射信号，但被动接收阵列全开，像是在……聆听特定区域的‘声音’。”
“能反向追踪指令来源吗？”余年问。
“指令通过军方加密卫星链路传输，源头被多重中继和伪装，无法直接追溯。但信号接收方的特征，与赵老秘书过去使用过的某个保密通讯终端的部分历史记录存在模糊关联。”周晓芸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关联度不足以作为证据，但指向性明显。”
“也就是说，‘鲣鸟’号大概率是赵老协调下的一步棋，既为控场，也为展示某种存在。”苏晴总结道，“他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信号：他能调动海上力量为我们解围，也能用同样的力量限制我们。”
“限制……或许也是保护。”林晓插话，“至少，‘幽灵船队’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在靠近那片海域进行大规模武装活动了。”
“对我们下一步的‘借势’策略有利。”余年点头，“晓芸，对‘远帆信托’资金链的挖掘，有没有新发现？”
“有突破。”周晓芸切换到另一组复杂的金融网络图谱，“我追踪了‘海之星水产公司’就是那个菲律宾空壳公司近两年的所有资金往来。除了定期接收‘远帆信托’的资金，它还频繁与一家注册在新加坡的‘太平洋海事服务公司’进行小额、多批次转账。这家新加坡公司，表面业务是船舶租赁和船员派遣，但它的一个控股股东，与东南亚某地一个已知与器官走私和人口贩卖有染的黑帮头目有间接的商业合作。”
她放大了几个关键的交易节点：“更重要的是，大约在八个月前，也就是诺亚生物‘曙光’项目一期临床试验数据‘异常优异’报告出炉后不久，‘远帆信托’向‘海之星’支付了一笔远超平时季付金额的‘特别项目款’。这笔款子在一周内，通过‘海之星’和‘太平洋海事服务公司’的账户，辗转流入了三个不同的离岸账户，最终汇款的接收方……是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生物医学研究基金’。而这个基金的唯一顾问，名字叫‘埃利奥特·吴’。”
“埃利奥特·吴？”程日星皱眉，“什么人？”
周晓芸调出一份模糊但信息量不小的档案：“美籍华裔，医学博士，生物伦理学家，表面上是多家知名医学期刊的审稿人，国际生物伦理协会的活跃成员。但根据一些非公开的情报渠道显示，他长期为某些跨国制药巨头和生物科技公司提供‘灰色地带’的伦理风险评估和‘问题解决方案’，擅长为有争议的人体试验或技术应用寻找理论依据或法律漏洞，收费极高。有未经证实的传闻称，他与数起发生在发展中国家的非法药物试验丑闻有关。”
一个游走于光暗边界、专门为罪恶提供“伦理遮羞布”和“技术擦边球”服务的掮客！如果“远帆信托”的资金最终流向此人，几乎可以断定，诺亚生物非法人体试验的背后，有一套完整的、包括“理论包装”和“风险规避”在内的专业服务链！
“钱、技术、伦理遮羞布、海上运输、最终处理场所……”林晓倒吸一口凉气，“这条产业链完整得可怕。”
“不止。”周晓芸又调出一份文件，“我比对了‘埃利奥特·吴’近五年的公开行程和发表记录，发现他在三年前，曾作为特邀专家，参与过一次由‘远帆信托’赞助、在东南亚某地举行的‘前沿生物科技投资与伦理研讨会’。会议的非公开环节议题，就包括‘基因编辑疗法的加速临床路径探索’和‘特殊受试者群体的权益平衡’。”
时间、人物、议题，全部对上了！
“这条资金和人员关联链，虽然依旧缺乏法庭上的直接证据，但作为背景情报和调查方向，已经足够坚实。”苏晴眼中闪着锐利的光，“足以支撑我们撰写一份极具分量的内部报告或匿名举报材料，提交给更高级别的金融监管、卫生伦理和国际刑警组织。”
“报告要写，但递交的时机和方式需要斟酌。”余年沉思，“不能打草惊蛇，要确保它能引起真正有行动力的部门的重视，而不是被官僚体系或利益网络消化掉。另外，埃利奥特·吴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极佳的调查切入点。他在明处，有公开身份和社会关系。如果能找到他参与诺亚项目具体伦理违规或欺诈行为的证据，哪怕是一封邮件、一段录音，都可能成为撬动整个链条的关键支点。”
“我去查这个人。”周晓芸主动请缨，“他在数字世界留下的痕迹，比‘幽灵船队’要多得多。”
“可以，但要极其小心，这个人很可能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余年叮嘱，“另外，许婕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吗？”
苏晴汇报道：“她这几天情绪相对平稳，药物剂量在谨慎下调。按照心理医生的建议，我们尝试进行了几次结构化的、非压力性的谈话，主要围绕一些中性话题和她过去的兴趣爱好。她回应很慢，但愿意交流。只是……她每天还是会花大量时间在纸上涂画，内容越来越抽象，但重复出现一些符号。”
她展示了几张许婕最近的涂鸦照片。纸上布满了扭曲的线条、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以及反复出现的几个符号：一个类似扭曲的dNA双螺旋，旁边标注着颤抖的“错位”；一个圆圈，内部被一道锯齿线分割，旁边写着“闸”；还有几个意义不明的化学结构简式片段。
“扭曲dNA、分割的圆、化学式……”周晓芸仔细看着，“这可能是她潜意识里，对‘灯塔’内进行的基因编辑错误、某种隔离或控制机制也就是‘闸’、以及使用的化学制剂，可能包括那种‘甜味’气体的抽象表达。心理医生认为，这是她大脑尝试以非语言、非直接记忆的方式，处理和理解那些过于痛苦的经历。”
“这些符号本身，有没有可能对应真实的技术或设备？”余年问。
“需要比对大量的专业资料。”周晓芸说，“尤其是那种‘甜味’气体，如果许婕能回忆起更多关于其气味特征的描述，或许能缩小化学品的范围。还有那个‘闸’，会不会是某种生物隔离阀，或者……‘白房间’内控制气体输送的开关？”
许婕破碎的意识，如同一个受损但仍在运转的密码机，不断输出着加密的、关于那座海上魔窟的信息碎片。解读这些碎片，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业知识。
“继续支持许婕的康复，尊重她的节奏。她的涂鸦，由晓芸负责尝试技术性解读，但前提是绝对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压力或暗示。”余年做出决定。
会议结束，众人再次投入各自的工作。数据、线索、符号、资金流……无数碎片在静默中被收集、清洗、比对、分析，缓慢地拼凑着一幅关于那个跨国黑产网络的宏大而恐怖的拼图。
夜深时分，周晓芸独自面对屏幕，尝试对一个加密程度极高的私人服务器发起极其隐蔽的探查——目标正是埃利奥特·吴常用的一个学术协作平台。她的动作轻盈如羽，小心翼翼地在系统的边缘试探，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因使用者疏忽而留下的缝隙。
就在她的虚拟触角即将触及某个看似普通的日志文件时，系统内部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常数据流悄然滑过。那不是常规的防御机制，更像是一个……标记。有人在这个系统里，预设了某种针对特定探查行为的隐形标记器！
周晓芸立刻终止所有操作，切断所有虚拟链路，如同受惊的章鱼般缩回重重代理服务器之后。心跳微微加速。
对方比她预想的还要警觉。埃利奥特·吴，或者说保护他的力量，在数字世界的防御并非铁板一块，但却布满了隐蔽的警报丝。这次轻微的触碰，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
她调出刚才捕获的那一丝异常数据流，开始进行反向分析。标记器的代码风格很独特，简洁、高效，带着一种冷冽的美感……似曾相识。
几小时前，在分析“鲣鸟”号可能的外部指令链路时，她见过类似风格的加密数据包残留特征。
难道……保护埃利奥特·吴数字踪迹的，和可能为“鲣鸟”号提供信息支持的，是同一套技术体系，或者说，同一个技术团队？
这个发现让她不寒而栗。如果赵老掌握的力量，不仅在海上为他们划出红线，还可能深入到信息战的层面，甚至与目标的防御体系有某种技术上的“同源”或“对抗”关系……那这潭水，就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复杂。
她没有立刻将这个发现上报，而是将其封存进一个需要双重密钥才能打开的加密档案。她需要更多证据，需要更谨慎地判断。在信息的深海中，一次贸然的惊动，可能比海上的枪声更加致命。
拼图的边缘，开始显现出令人不安的、来自更高层面的阴影轮廓。而他们手中的碎片，似乎也牵扯着更复杂的丝线。试探才刚刚开始，而回应，或许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