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何等通透,楚王那声“嗯”里的留白,他瞬间嚼出了滋味。
膝盖往金砖上又贴了贴,几乎要跪进砖缝里,声音压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热息都喷在冰凉的地面上:
“奴才不敢妄议,可老祖宗传下的话总没错——‘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偷抬眼,见楚王指尖还停在龙纹上,赶紧补了句。
“宁元帅手握二十万北凉军,守北境十年,军中校尉半数是他带出来的,连伙夫都喊他‘宁老爹’。这威望是实打实的,可……也是种能撼江山的力量啊。”
拂尘的木柄被他捏得发潮,指节泛白。
见楚王眉头微蹙,他知道这话戳中了,趁热打铁往前凑了半寸,额头仍贴着地面:
“更要紧的是陆云许。那小子才弱冠,就练出九色元婴,破锋营三万精锐喊他‘少军主’比喊陛下还响。之前他在护国军,虽说把烂摊子盘活了,可护国军原本和北凉军各立门户,如今倒好,将士们私下都称‘宁帅为父,称他为兄’。”
他故意顿住,喉结滚了滚,把后半句咽成了吸气声:
“两支强军拧成一股绳,北境是固若金汤,可万一……”
“万一”两个字刚出口,他立刻把话头掐死,只剩满殿的沉郁在飘——
不说透的忌惮,比直说更戳帝王的心。
楚王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连龙纹鎏金都被捏出细微的凉意。
他怎会不知李德全的心思?
这老宦早被李斯他们用重金喂熟了,这话多半是转述那些贵族的嚼舌根。
可偏偏,每一句都扎在他最疼的地方。
多年前七国联军围北境,宁无尘带着北凉军在雪地里煮马肉充饥,甲片碎了用布条缠,都没退过半步;
陆云许半年盘活护国军,斩内奸时连眼皮都不眨,是块难得的将才。
可帝王的心,容不得半分“万一”。
北凉军加护国军,是楚国的盾,也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权力的天平一旦歪了,江山就会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楚王的声音低得像从胸腔里滚出来,眼神在烛火里变了又变——
有惋惜宁无尘的忠,有忌惮兵权的沉,最后凝出一丝决绝。
他转向李德全,语气平得没波澜:
“你倒是敢说。”
李德全“噗通”一声跪实了,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连磕了三个头,额头很快红了一片,渗出血丝:
“奴才失言!奴才只是怕陛下夜里睡不安稳,怕江山有闪失!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
他伏在地上,后背的绢衣被汗浸得贴在身上,连拂尘都歪在了一边。
“起来吧。”
楚王挥挥手,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疲惫。
“朕知道你的心思。”
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裹着宫墙根的残叶味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窗外的夜色和北境一样深,却没北境的坦荡,全是宫闱的勾心斗角。
他心里已有了数:
宁无尘不能杀,起码现在不能,北境还得靠他镇着;
但北凉军和护国军必须拆,不能拧成一股绳;
陆云许的锋芒得收收——
要不要调他回京,给个虚职,明着升,暗着把兵权卸了?
有些人啊,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
寝宫的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头蛰伏的巨兽。
而驿馆里,宁无尘刚敷好掌心的伤——
金疮药是北境特有的膏子,沾着草药的涩味,抹在伤口上凉丝丝的,却疼得他指尖颤了颤。
他抓起笔,残墨蘸了又蘸,字迹因为伤口的疼有些潦草,却每一笔都透着坚定:
“都城诡谲,收敛锋芒,护好自己,护好北境。”
信纸叠成细条,塞进传信玉符的凹槽里,玉符贴着胸口放,暖得像北境的太阳。
他不知道,自己的忠烈早被帝王的猜忌缠上。
更不知道,北境的黑风岭上,陆云许正带着破锋营加固防线——
弑师枪靠在烽火台边,枪尖的妖血痕迹还没磨掉,他正给新兵演示“破军协同阵”,声如洪钟:
“都记牢了,这招能把三只狼妖困成筛子!”
风卷着他的笑往南飘,却飘不过都城的高墙,更飘不到他耳边,告诉他宫宴的余波,已掀起针对他的风浪。
残叶被风吹过驿馆和皇宫的墙,把宁无尘的警惕、楚王的决断、陆云许的坦荡,全藏进了夜色里。
一场针对北境的制衡之术,在帝王的沉默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