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驿馆的寒夜不同,楚王寝宫的鎏金宫灯燃得正旺,暖黄光芒透过鲛绡帐的缠枝纹渗出来,泼在龙床锦缎上——
五爪金龙的鳞片被照得发亮,龙首昂扬的模样,比白日里更添几分威严。
侍从早被屏退得干净,殿内只剩楚王和贴身宦官李德全,熏香是南海进贡的沉水香,烟缕细得像线,却压不住空气里的沉闷,连呼吸都得放轻,怕搅了帝王的思绪。
楚王坐在床边的蟠龙凳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扶手上的龙纹。
鎏金凉得渗指,他指腹的薄茧蹭过龙鳞的纹路,一下又一下,力道时轻时重——
重的时候,指甲几乎要嵌进纹路的凹槽里;
轻的时候,又像在抚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脸上没了宫宴上的阴晴不定,下颌线绷得平,眼窝陷在灯影里,深不见底。
旁边小几上的参汤还冒着热气,乳白的汤面上凝着一层薄脂,李德全半个时辰前就端来了,如今脂层都快凉透,他却连眼皮都没往那边抬。
“德全。”
良久,楚王终于开了口,声音像浸过寒潭的石头,沉得能砸穿地面。
“你跟着朕三十年,从潜邸到东宫,再到这紫宸殿,见过的臣子,比朕吃的米都多。”
他顿了顿,指尖停在龙纹的龙眼处,轻轻一点。
“你怎么看宁无尘?”
李德全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拂尘差点滑掉。
他赶紧躬身,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头顶的玉簪尖几乎要碰到金砖地面,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
“陛下,奴才就是个伺候人的,身份低微,哪敢妄议元帅这等国之柱石。”
他捏着拂尘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却字字都往要害上靠。
“可今日宫宴上的事,奴才看得真真的——宁元帅为证忠心,握着‘镇北’短剑就往掌心划,那血珠子滴在玉杯里,红得刺眼。那份刚烈,那份坦荡,满殿文武的眼睛都亮着,绝非作伪。”
他偷抬眼,飞快瞥了眼楚王的侧脸,见对方没动怒,又接着说:
“奴才还记得,十年前狼妖潮破了黑风岭,是宁元帅带着北凉军在雪地里守了三个月,粮断了就啃冻硬的肉干,甲破了就裹着布条冲。”
“北境能有今日的安稳,边民能在炕头暖着身子睡觉,全靠元帅舍命挡在前面——这是铁打的功劳,谁也抹不掉。”
楚王没接话,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又开始摩挲龙纹。
鎏金的凉意顺着指腹往上爬,他盯着帐角垂落的珍珠流苏,眼神空茫却又清明——
他要的从不是“宁无尘忠不忠心”的结论。
忠,他信;
可二十万兵权攥在一人手里,就像悬在头顶的剑,即便剑鞘再厚,帝王也得想明白,怎么让这柄剑既护得住江山,又伤不到自己。
小几上的参汤彻底凉了,乳白的脂层结了壳。
帐外的夜风吹得宫灯晃了晃,龙纹扶手的影子在楚王脸上游移,一半明,一半暗,像极了他此刻对宁无尘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