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九,子时,苏州山塘街。
“听雨茶楼”二楼雅间,窗户用厚帘遮得严实。陈子骏独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窗外运河的流水声隐隐传来,更衬得室内死寂。
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穿着半旧的绸衫,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他反手关门,深深一揖:“草民周顺,见过御史大人。”
“坐。”陈子骏打量着对方,“你信中说,欲告知我市舶司虚实。”
周顺没坐,从怀中取出一本蓝皮账簿,双手奉上:“大人,这是苏州织造局与市舶司近三年的真实抽分记录。明面上香料抽分三成,实则‘特许商号’只抽一成五;明面上海外珍玩严禁私贸,实则每月都有三船从月港出入,抽分银元直接入私库。”
陈子骏翻开账簿。字迹潦草却清晰,日期、船号、货品、实抽比例、经手人……触目惊心。
“你从何处得来?”
“草民曾在织造局任账房。”周顺声音发颤,“三年前,陆知府的小舅子接手掌事,命我做两本账。草民不肯,便被革职。这账……是草民离任前夜,冒死从废纸堆里找回的残页,又花了三年暗中补全。”
“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周顺眼圈红了:“去年,犬子考童生,本已中榜,却被知府妻侄顶替。草民去衙门理论,反被污蔑‘诽谤官绅’,打了二十大板。”他撩起衣摆,露出背上未褪尽的淤痕,“草民原想,这世道便是如此了。可今闻御史持金牌而来,又见大人拒宴席、查账目,方知……或许还有天理。”
陈子骏合上账簿,沉默良久:“此账交予本官,你可有后路?”
周顺惨然一笑:“草民已让妻儿三日前回湖广娘家。至于草民……若大人真能扳倒这伙蛀虫,草民死也值了。”
窗外传来梆子声——丑时了。
陈子骏起身:“本官会派人护你离城。这账簿,本官今夜便密报陛下。”
“大人!”周顺急道,“苏州电报局,怕是……”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子骏脸色一变,推开后窗——茶楼后巷幽深,隐约可见几个人影晃动。
“从这边走。”他拉起周顺,两人刚下到一楼后院,前门已被拍得山响。
“开门!官府查夜!”
茶楼掌柜是个精瘦老者,此时却异常镇定:“大人随我来。”他推开柴房,挪开一堆柴禾,露出一个地窖入口。
陈子骏与周顺刚躲进去,地窖门便被盖上。黑暗里,只听上面传来翻查声、喝问声,掌柜的赔笑声:“官爷,真没见什么生人……”
半刻钟后,脚步声远去。
陈子骏从地窖出来,掌柜低声道:“是知府衙门的捕快。大人,您身边有眼线。”
“我知道。”陈子骏面色冰冷。他让周顺换上伙计衣裳,由两名早已埋伏在外的龙鳞卫护送离开。自己则返回行馆。
寅时初,行馆书房。
陈子骏摊开密码本,开始编译电文。他将账簿关键数据择要录入,最后写道:“苏州府与市舶司勾连,特许商号疑涉成安侯府。证据已获,线人已护。请陛下示下,可否深挖侯府?”
写罢,他唤来书吏:“速去电报局,将此电发出。”
书吏去了一个时辰,满头大汗回来:“大人……电报局说,通往京城的线路昨夜遭雷击,正在抢修,最早明日方可恢复。”
陈子骏盯着他:“你亲眼所见?”
“是,小人亲眼见电线杆倒地……”
“传本官令。”陈子骏打断他,“调龙鳞卫苏州百户所所有人,封锁电报局,任何人不得出入。再查,昨夜有无雷雨。”
书吏愕然:“大人,这……”
“快去!”
半个时辰后,龙鳞卫百户来报:“禀大人,昨夜苏州无雷。电线杆系人为锯断,断口整齐。电报局三名值班员中,有一人今晨告假离城,已派人去追。”
陈子骏靠在椅背上,笑了。笑容冰冷。
“好手段。”他轻声道,“陆文德,你这是逼本官掀桌子。”
他重新摊开密码本,写下一行更短的密文,装入特制铜管,唤来龙鳞卫百户:“用你们的信道,直发御前。此信若失,提头来见。”
“遵命!”
晨光熹微时,陈子骏推开窗。苏州城笼罩在薄雾中,温柔得像一场梦。
可他怀里那本账簿,硬得硌人。
九月三十,延安府王家沟。
周文渊到的时候,井边已围了上百人。军户与民户各站一边,泾渭分明。井台上,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按刀而立,正是榆林卫千户胡彪。
“周御史。”胡彪抱拳,姿态恭敬,眼神却倨傲,“此井之事,末将已上报卫所,正在核查。御史何必亲来?”
周文渊没理他,走到井边。这是一口深井,井台青石磨得光滑,可见年代久远。他俯身细看,见井沿内侧刻着几行小字,虽已模糊,仍可辨认:“大明洪武二十八年,王李两姓共凿此井,永为乡邻公用……”
“王老汉,”周文渊唤来老农,“你所说的碑呢?”
老农指向井台东侧:“原本立在这里,三尺高的青石碑,刻着‘民井’二字。三个月前,被他们连夜砸了,碎块扔进了山沟。”
胡彪冷笑:“老头,你说是民井就是民井?我还说这井是永乐年间军屯所凿呢!”
周文渊直起身:“胡千户,你说此井属军产,可有地契、文书为证?”
“这……”胡彪梗着脖子,“年代久远,文书佚失。但榆林卫历代口传,此片皆属军屯!”
“口传?”周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卷发黄的册子,“本官查阅延安府志,洪武三十年初次勘界,王家沟明确划为民里。这是府志抄本,你要看吗?”
胡彪脸色变了。
人群中,一个军户忽然喊道:“千户!这井本来就是民井!咱们祖上都在这儿打过水!”
“闭嘴!”胡彪怒喝。
周文渊看向那军户:“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赵二狗。”
“赵二狗,你愿为本官作证否?”
赵二狗看了看胡彪狰狞的脸,又看了看周文渊平静的眼,一咬牙:“愿!这井就是民井!胡千户上月还说,占了这井,把水引去他私田种药材,收成卖了分咱们一半!”
一片哗然。
胡彪暴怒:“赵二狗!你找死!”说着就要拔刀。
“胡彪!”周文渊厉喝,举起金牌,“本官代天巡狩,如朕亲临!你敢当着本官的面行凶?!”
金光在晨晖中刺眼。胡彪的手僵在刀柄上。
周文渊不再看他,转向百姓:“今日起,此井复归民用。军户若需用水,按旧例轮流。王老汉之子,即刻释放。胡彪——”
他盯着那千户:“随本官回延安府,交代你强占民产、私种药材、贿赂上官之事。”
胡彪脸色灰败,忽然跪下:“御史大人!末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
“秦王府……秦王府长史说,这片地底下有煤,让末将先占了,日后……”
周文渊瞳孔一缩。煤?
他想起入陕时,曾在山中见过黑石裸露。若真有煤矿,价值何止千金。
“此事,本官会一并查实。”他挥手,“来人,将胡彪拿下!”
龙鳞卫上前锁人。百姓中爆发出欢呼,王老汉老泪纵横,跪地磕头。
回城路上,吴大用骑马跟在周文渊身侧,低声道:“御史,秦王府那边……”
“本官已密奏陛下。”周文渊望着远处黄土塬,“吴大人,你为一府之尊,辖下有煤矿这等大事,竟不知情?”
吴大用冷汗涔涔:“下官……下官疏忽。”
“不是疏忽,是畏。”周文渊淡淡道,“你畏藩王,畏强军,就是不畏百姓疾苦。此案了结后,本官会奏请将你调离。”
吴大用浑身一颤,最终低头:“下官……领罪。”
当夜,延安府驿馆。
周文渊不是没脑子的御史,秦王世子现在还在南京为太祖守陵,秦王本身是安纪守法的人,是否另有隐情,还是有人故意陷害秦王府,刚被惩罚没多久,有敢犯事,这不应该啊,得查查这个秦王府长史。
写完密报,详细陈述井案、煤矿疑云、胡彪口供。他特意提到:“秦王就藩西安,年需俸禄粮米三十万石,然近年屡奏王府用度不足。若私采煤矿为真,则其贪渎可知。但其中还有隐情?容臣细查”
他将密报封好,唤来龙鳞卫:“八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转呈御前。”
夜深人静时,他推开窗。陕北的星空低垂,银河如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