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澎湖外海。那时郑芝龙刚接受招安,升任海防游击,奉命清剿海盗。
而颜思齐奉李旦之命,率船队与郑芝龙对峙。两人隔船相望,没有对话,只有海风呼啸。
如今再见,一个是权势煊赫的钦差侯爷,一个是前来请降的海盗余孽。
颜思齐在堂中站定,撩袍跪倒。林老七等人也慌忙跟着跪下。
“罪民颜思齐,率卡加延湾众头人、弟兄,叩见定国公、定海侯。”他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板上,“前因愚昧,依附匪首李旦,对抗天兵,罪该万死。今迷途知返,特缚……特奉匪首李旦尸身来降,恳请大人网开一面,赦免湾内数千无辜。”
大堂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具棺木上。
良久,郑芝龙缓缓开口:“思齐,抬起头来。”
颜思齐抬起头。十年光阴,郑芝龙两鬓已见霜色,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昔,只是多了几分深沉威严。
“李旦……是怎么死的?”郑芝龙问,声音平静。
颜思齐喉结滚动:“义父他……不愿受辱,在卡加延湾栈桥上,自刎身亡。”
“自刎……”郑芝龙重复这两个字,目光投向那具棺木,眼神复杂。他站起身,走到棺前,亲手掀开覆盖的油布。柏木棺身朴实无华,唯有外面裹着的那张虎皮,依旧斑斓夺目。
郑芝龙的手轻轻抚过虎皮,沉默良久。
“这张皮,是我二十五岁那年,在婆罗洲猎得的。”他忽然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那时我刚跟着颜思齐颜老大——思齐,你义父的本家——闯海不久。李旦大我十岁,已是纵横南海的人物。他看上这张皮,我用它换了他手下一条船,还有他一句话:‘郑一官(郑芝龙小名),你小子是个人物,将来必成大器。’”
他转身,看向颜思齐:“后来我投了朝廷,与他分道扬镳,几次交手,互有胜负。但私底下,他托人带话给我:‘一官,各为其主,不必留情。若有朝一日我败了,给我个痛快,别折辱。’”
郑芝龙走回座位,声音提高:“李旦虽为海盗,但一生磊落,不欺弱小,不辱妇孺,在海外华人中颇有威望。更难得的是,他从未与西夷勾结,反倒劫掠西班牙商船,分润于穷苦华人。此等人物,虽行差踏错,然气节可敬。”
他顿了顿,朗声道:“传令:以礼收殓李旦遗骸,择吉日葬于马尼拉华人义山,立碑曰‘明故义士李公旦之墓’。其旧部,凡无大恶者,一概赦免。愿归乡者,发给路费;愿从军者,经甄别可编入水师;愿留吕宋者,分给荒地,准其开垦。”
颜思齐怔住了。他预料过各种结局——最坏的是被当场拿下问罪,最好也不过是勉强赦免。他万万没想到,郑芝龙会如此厚待李旦。
“龙哥……”他脱口而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声音哽咽。
郑芝龙看着他,眼神温和了些:“思齐,你此番大义灭亲,献地归顺,于平定吕宋有功。本督表奏朝廷,授你吕宋宣慰司水师游击,领船十艘,驻防卡加延。至于林老七等头人,各有封赏。”
林老七等人喜出望外,连连叩头谢恩。
“都起来吧。”卢象升这时才开口,语气威严,“尔等既归王化,当恪守大明律令,安分守己。若再有二心,定严惩不贷!”
“小人不敢!谢国公爷!谢侯爷!”
众人退出后,郑芝龙单独留下了颜思齐。
后堂茶室内,炭火正旺,铁壶里的水咕嘟作响。郑芝龙亲手沏茶,将一杯铁观音推到颜思齐面前。
“十年了,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颜思齐双手捧起茶杯,茶汤金黄,香气扑鼻。他抿了一口,那股熟悉的兰花香在舌尖化开,一时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龙哥,”他放下茶杯,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为何……为何如此厚待义父?朝廷那边……”
“朝廷要的是吕宋安定,要的是南洋归心。”郑芝龙也端起茶杯,目光深邃,“李旦在海外华人中声望颇高,若折辱其身后事,寒的是万千海外赤子之心。厚葬他,宽待其部众,是做给所有人看——大明有海纳百川之量,只要诚心归顺,过往不究,且有功必赏。”
他看向颜思齐:“至于你……思齐,我了解你。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你选择这条路,是因为你看清了,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卡加延那几千条性命,才能让那些跟着李旦出生入死的弟兄,有条活路,有个前程。”
颜思齐眼眶发热,低下头:“我……我背叛了义父。”
“不,”郑芝龙摇头,“你是在两难之中,选了伤害最小的一条路。李旦若泉下有知,初时或许恨你,但最终会明白——他那一代人,靠刀剑说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大炮巨舰的时代,是朝廷王法的时代。你让他体面地死,而不是被俘受辱;你让他葬在故土,而不是曝尸荒野;你保全了他的部下,而不是让他们陪葬。这……或许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窗外传来操练的号角声,悠长而有力。
郑芝龙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海面上如林的帆樯:“思齐,南洋很大,大到能容纳所有的野心和梦想。但今后,这野心要为朝廷效力,这梦想要与大明的荣光同在。我给你船,给你兵,给你卡加延。我要你在吕宋东北,为我大明守好那道门户。可能做到?”
颜思齐站起身,单膝跪地,抱拳过头:“末将颜思齐,必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起来吧。”郑芝龙扶起他,从怀中取出半块青玉,“这个,该物归原主了。”
正是当年那枚海涛纹玉佩的另一半。
颜思齐颤抖着接过,从自己怀中取出另一半。两半玉佩合二为一,严丝合缝,那海涛纹连成一片完整的怒涛。
“龙哥,我……”
“不必多言。”郑芝龙拍拍他的肩,“从今往后,你是大明的将军,是我的部下,也是我的兄弟。前尘往事,皆如云烟。咱们……往前看。”
颜思齐重重点头,将合为一体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走出宣慰使司衙门时,已是黄昏。夕阳将马尼拉湾染成一片金红,龙旗在城堡高处迎风招展。颜思齐驻足回望,忽然想起李旦曾说过的一句话:“海上男儿,今日喝酒,明日搏命,生死看淡,但求心安。”
他摸了摸怀中的玉佩,又按了按腰间的“断浪”刀。
义父,儿子选的路,不知您是否认可。但至少从今往后,卡加延的弟兄们可以走在阳光下,他们的子孙可以读书识字,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大明子民。
海风吹过,带来咸腥的气息,也带来新时代的气息。
颜思齐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码头。那里,十艘新拨的战船正等待着他的到来,船头赤龙旗猎猎作响,如同展翅欲飞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