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加延湾的黎明来得格外迟。
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穿透雨林浓密的树冠,洒在栈桥上时,李旦的尸身依旧拄刀而立,仿佛一尊凝固的青铜雕像。
血已流尽,在木板上凝成黑紫色的厚痂。那双圆睁的眼睛终于被陈九颤抖着合上,但脸上那种混合着骄傲与不甘的神情,却永远定格。
颜思齐站在三步外,一动不动地看了整整两个时辰。露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海风吹得他脸色青白,但他仿佛失去了知觉。
直到林老七小心翼翼地靠近,低声道:“颜……颜头领,天亮了。李爷的后事,还有……郑大帅那边,得有个交代。”
颜思齐这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后的冰冷清明。
“准备一艘平底船,铺上松木板。”他的声音沙哑,“义父生前最爱的那张虎皮,从竹楼里取来。再去寨中寻一副最好的杉木棺材——若没有,就用船板现做。”
“那……那这些弟兄?”林老七看向被缴械围在一边的陈九、苏哈等李旦的亲信。这些人个个目眦欲裂,若不是被寨丁们用长矛逼住,早就扑上来拼命了。
颜思齐的目光扫过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陈九的独眼里只剩下刻骨的仇恨;苏哈脸上刺青扭曲,嘴唇咬出了血;吴启明闭目不语,但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内心的激荡。
“愿意归顺的,松绑,暂时看管。不愿的……”颜思齐顿了顿,“关进水寨地牢,等我从马尼拉回来再作处置。”
“颜思齐!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苏哈破口大骂,“有本事现在就杀了老子!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颜思齐没有回应。他转身走向李旦的竹楼,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显得有些佝偻。
接下来的三天,卡加延湾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颜思齐亲自操办了李旦的后事。他选了十六名老水手抬棺,将李旦的遗体用石灰和香料仔细处理后,装入连夜赶制的柏木棺中。那张斑斓的虎皮裹在棺外,用麻绳捆扎牢固。
出殡那日,细雨霏霏。颜思齐披麻戴孝,走在棺木最前头。湾内几乎所有能走动的人都来了——无论是真心哀悼的,还是来看热闹的,亦或是迫于形势的。
队伍沉默地穿过雨林小路,来到一处面朝大海的高坡。这是李旦生前选好的地方,他说过,死后要葬在这里,“听着潮起潮落,看着船来船往”。
棺木入土时,颜思齐跪在泥泞中,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泥水混着雨水渗入嘴角,咸涩如泪。
“义父,”他低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您教过我,海上讨生活的人,最重要的不是能打能杀,而是……识风向。如今风向变了,儿子别无选择。”
起身时,他已恢复平静。
第四日清晨,十艘大小船只驶出卡加延湾。为首的那艘福船上,载着李旦的棺木,用油布仔细遮盖。
颜思齐一身靛蓝劲装,腰间佩着李旦留下的“断浪”宝刀——这刀是他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插在李旦书案前的木柱上,刀下压着一张纸条,只有两个字:“给你”。
船队向南航行,沿着吕宋东海岸。颜思齐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船头,望着茫茫大海,一言不发。林老七、黄承宗等人几次想找他商议投降细节,都被他挥手屏退。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独自坐在舱内,擦拭那把“断浪”。刀身上的血迹已经洗净,但隐约还能闻到铁锈般的腥气。他的手指抚过刀柄上那些细微的磨损——那是李旦三十年握刀留下的印记。
“义父,”他对着刀低语,“您可知道,三年前,郑芝龙……龙哥就派人找过我。”
那是天启十三年的冬天。一个自称泉州商人的陌生人悄悄来到卡加延,带来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信是郑芝龙亲笔,只有寥寥数语:“思齐贤弟,一别经年,兄甚念之。南洋将有大变,望早作打算。若有意,凭此玉佩,可至厦门寻我。”
玉佩是当年他们结拜时的信物——一块雕着海涛纹的青玉,一分为二,郑芝龙和颜思齐各执一半。
“我当时烧了信,却留下了玉佩。”颜思齐苦笑,“因为我怕。怕您知道后,会杀了我;也怕龙哥那边,只是诱饵。这三年来,我夜夜难眠。一边是养我教我的义父,一边是……是指给我另一条路的结义兄长。”
他握紧刀柄:“直到明军舰队开进马尼拉湾的那天,我才明白,龙哥信中所说的‘大变’是什么。
这不是海盗之间的争斗,这是改天换日。义父,您说海上最重要的是识风向,可当风向变得太猛太快时,我们这些浮萍,除了随波逐流,还能如何?”
舱外传来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单调而永恒。
六日后,船队驶入马尼拉湾。
当圣地亚哥城堡上那面巨大的赤龙旗映入眼帘时,所有卡加延来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湾内桅杆如林,明军战舰井然有序地锚泊着,比起传说中更加威严壮观。几艘巡逻的快船迅速靠拢,在问明来意后,引导他们驶向指定的码头。
码头已经戒严。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天命军士兵持枪肃立,军容严整,与卡加延那些乌合之众形成鲜明对比。颜思齐深吸一口气,率先下船。
“来者可是颜思齐颜义士?”一名身着千总服色的军官上前拱手,语气不卑不亢。
“正是在下。”颜思齐抱拳还礼,“特率卡加延湾众乡亲,前来向钦差大人请罪归顺。”
“钦差大人与定国公已在宣慰使司衙门等候。”千总侧身让路,“请随我来。”
穿过修缮一新的街道,颜思齐默默观察着这座重获新生的城市。
西班牙风格的建筑依旧,但街边店铺已经挂起了中文招牌,行人多是华人面孔,个个神色从容,与卡加延湾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天差地别。
偶尔能看到一队西班牙俘虏在明军看守下进行劳作,个个垂头丧气。
宣慰使司衙门——即原西班牙总督府——门前,两尊石狮子被重新雕琢,威风凛凛。台阶上,郑芝豹按刀而立,看到颜思齐,微微颔首:“颜兄弟,久违了。”
“郑三哥。”颜思齐拱手。当年他在郑芝龙手下时,与郑芝豹有过数面之缘。
“大哥在里面等你。”郑芝豹的目光扫过颜思齐身后的林老七等人,以及那具由八名水手抬着的棺木,“这是……”
“是义父。”颜思齐低声道。
郑芝豹神色一肃,点了点头:“进吧。”
大堂内,郑芝龙与卢象升分坐主次位。郑芝龙今日未着官服,而是一身暗紫色常服,腰间悬着那枚标志性的翡翠扳指——颜思齐记得,那是当年李旦赏给郑芝龙的,与他捏碎的那枚本是一对。
当颜思齐步入大堂,目光与郑芝龙相遇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