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马尼拉湾静得出奇,连惯常的潮声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海面上,大明舰队的灯火如星河坠落,倒映在漆黑的水中,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光之牢笼。
“靖海”号上,郑芝龙一夜未眠。他站在尾楼甲板,遥望城堡方向。郑芝豹为他披上大氅:“大哥,天快亮了。”
“是啊,天快亮了。”郑芝龙深吸一口带着咸腥的晨风,“一百零三年了。自嘉靖年间西班牙人窃据吕宋,已过百年。今日,该物归原主了。”
东方天际,第一缕鱼肚白悄然浮现。
几乎同时,圣地亚哥城堡的大门,在铰链刺耳的呻吟声中,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所有明军战舰上,了望哨同时发出警报。郑芝龙举起望远镜,镜筒中,一队人影正从城门内走出。
为首者正是达斯马里纳斯总督。他脱去了华丽的总督制服,换上一身朴素的黑色礼服,没有佩戴任何勋章。他双手捧着一个红丝绒托盘,上面放着总督印信和马尼拉城市钥匙。他的身后,是所有西班牙官员、军官、重要商人和教士,每个人都面色惨白,步履沉重,仿佛不是在走向受降场,而是走向刑场。
他们没有骑马,徒步穿过空旷的田野,走向巴石河南岸明军预设的受降区。道路两侧,天命军第一军士兵持枪肃立,刺刀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更远处,是闻讯赶来的数万大明百姓,他们扶老携幼,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没有人欢呼,那种寂静,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受降台设在河岸边一处略高的土坡上,背对初升的朝阳。定国公卢象升一身国公蟒袍,端坐于铺着虎皮的交椅上,左右将领按剑而立。郑芝龙虽为全军统帅,但此刻谨守礼仪,着麒麟补服肃立于卢象升左后侧一步之位,以示对国公的尊重。
达斯马里纳斯走到受降台前十步处,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向卢象升,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深深鞠躬,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西班牙王国吕宋总督,费尔南多·德·达斯马里纳斯·里维拉,率驻吕宋全体官员、军官及士兵,向伟大的大明帝国皇帝陛下,以及尊贵的天朝将军,无条件投降。”
他的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完,他上前三步,单膝跪地,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
卢象升缓缓起身,走到总督面前。他没有立刻接过印信,而是用洪亮的声音,以汉语宣布,再由通译译为西班牙语:
“尔等西夷,本处欧罗巴极西之地,与我大明相隔九万里,素无仇怨。然自嘉靖年间,尔等窃据吕宋,僭称总督,虐我商民,掠我财物,甚至屡兴屠戮,残杀我大明赤子,累累血债,罄竹难书!依我大明律,本应尽数诛灭,以儆效尤!”
通译每译一句,西班牙人的脸色就白一分。不少官员已经开始发抖。
卢象升话锋一转:“然我皇陛下,仁德布于四海,有好生之德。今准尔等投降,免尔等一死。即日起,吕宋全岛,重归王化!所有西夷军民,需遵我大明法令,听候审查发落!凡无残害大明子民罪行、无劫掠恶行者,可自择去留——愿归国者,准其携正当财产乘船西返;愿留居者,需遵大明律法,可为安分顺民。凡有罪者,一律关押候审,依律定罪!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最后四字,他加重语气,如铁锤砸下。
达斯马里纳斯身体晃了晃,几乎瘫倒。
卢象升这才接过托盘,转身,将印信与钥匙交给身旁参军,朗声道:“升旗!”
命令层层传递。一面巨大的赤底金龙旗,在圣地亚哥城堡最高塔楼的旗杆上,被缓缓拉升。晨风骤起,旗帜“哗”的一声展开,那条用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初升的朝阳下,仿佛活了过来,昂首腾跃,睥睨八方。
那一刻,寂静被打破了。
先是零星的哭泣,随即汇成一片压抑了百年的嚎啕。大明百姓跪倒在地,向着龙旗叩拜。白发苍苍的老者亲吻着土地,年轻人大声呼喊着“大明万岁”,孩子们虽然不懂,也跟着父母又哭又笑。
陈振龙在人群中,没有跪拜。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仰头望着那面旗帜,泪水无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他的手紧紧握着怀中那枚鎏金虎符——它没有用上,但这份来自故国的信任,比任何武器都更珍贵。
西班牙人则面如死灰。达斯马里纳斯望着城堡上飘扬的龙旗,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书房里那本《马可波罗游记》中的一句话:“契丹的皇帝有一面旗帜,上面绣着金色的龙,当它升起时,整个东方都要俯首。”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那个俯首的人。
受降仪式持续了一个时辰。所有西班牙士兵被解除武装,军官的佩剑被一一收缴,堆成一座小山。这些曾象征荣誉与征服的武器,此刻只是待熔的废铁。
正午时分,郑芝龙在卢象升、赵率教等将领陪同下,骑马进入马尼拉城。卢象升居前,郑芝龙稍后半马位,谨守尊卑之序。他们没有走西班牙人铺设的主道,而是特意绕道帕利安区。
狭窄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大明百姓。他们手中没有鲜花,只有自家珍藏的茶叶、米糕,甚至有人捧出了祖先牌位。当明军将领经过时,人们纷纷跪下,有人高喊“青天大老爷”,有人只是不住磕头。
在一个街角,郑芝龙看到了陈振龙。老人换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长衫,率家族数十口人跪在路边。郑芝龙征得卢象升颔首后,勒住马,下马,亲自扶起老人。
“陈老先生,请起。”
“钦差大人……定国公……”陈振龙声音哽咽,“老朽……老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卢象升在马上温言道:“老先生与乡亲们受苦了。从今日起,吕宋重归大明,尔等皆王化之民。朝廷自有恩典。”
欢呼声震天动地。
众人重新上马,继续前行。当穿过帕利安,进入西班牙城区时,气氛骤然冷清。街道空旷,门窗紧闭,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土着仆从,从门缝里偷偷张望。
圣地亚哥城堡前,卢象升与郑芝龙并辔而立,抬头望着城墙上飘扬的龙旗。
郑芝豹策马前来禀报:“国公爷,大哥。城内府库已初步清点,共查获白银五百余万两,黄金八万两,各类宝石、珍珠、象牙、香料等货物堆积如山。另缴获大小火炮一百二十八门,火铳两千余支,弹药无算。”
卢象升颔首:“按陛下旨意,金银半数充公押解回京,半数用于抚恤历次屠杀中遇难的同胞后裔,以及吕宋重建。货物清点造册,妥善保管。火炮火铳编入天命军备用。”
他转向郑芝龙:“定海侯,关于西班牙人的处置,你以为如何?”
郑芝龙拱手道:“回国公爷,依末将之见,当立即设立临时法司,由我军中司法参军、通译及大明乡老组成,彻查所有西班牙官吏、军官、重要商人。
凡参与过屠杀、劫掠、酷刑者,一律收押,待朝廷专员抵达后详审定罪。普通士兵、工匠、教士及妇孺,若无恶行,可按国公爷受降时所宣,许其自择去留。”
卢象升赞许道:“甚妥。仁威并施,方显我大明气度。此事便交由你督办。”
“末将领命。”郑芝龙随即问,“那达斯马里纳斯?”
卢象升眼中寒光一闪:“此人祖孙三代经营吕宋,血债累累。暂押重囚室,严加看管。待朝廷旨意,押解进京,献俘阙下,明正典刑。要让西洋诸夷皆知,犯我大明者,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