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最关键的是,城内有土兵八百,皆来自米沙鄢群岛,平日备受西班牙军官欺凌,粮饷克扣严重。
他们的头领拉贾·苏莱曼——其实是前马尼拉苏丹的后裔——已暗中联络我们,只要王师承诺不追究他们为虎作伥之罪,并保留其部落土地,他们愿意在关键时刻……打开圣安德烈斯门。”
郑芝龙眼中精光一闪:“消息可靠?”
“可靠!”陈振龙斩钉截铁,“拉贾·苏莱曼的幼子,现就在小民家中。他愿为质子。”
“好!”郑芝龙轻拍桌案,随即又问,“城内大明子民如何?”
陈振龙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自王师抵达海湾的消息传来,西班牙人已加强帕利安区的巡逻,并收缴了所有铁器。但,”他的声音变得坚毅,“吾等大明子民,虽手无寸铁,然有数万之众!三十年前大屠杀时,先父曾藏下一批短刀、矛头,计有兵刃三百余件,这些年我们又暗中积攒了些。更重要的是——”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油布,小心展开,竟是一张手绘的马尼拉城防详图!
“这是小民长子,花了三年时间,以商人身份走遍全城,暗中绘制的。”陈振龙的手指划过图纸,“这里是军火库,这里是粮仓,这里是总督府后院的密道……只要王师一声令下,吾等愿为内应,死士三百人,可在一刻钟内控制圣安德烈斯门和军火库!”
舱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海浪拍打舰体的声音,透过橡木板壁隐约传来。
郑芝龙凝视着那张凝聚着血泪与希望的地图,良久,缓缓道:“陈老先生,诸位乡亲,尔等忠义,感天动地。但内应之事,需从长计议。”
他站起身,走到舷窗前,望着远处的马尼拉:“我要的不是惨胜,不是让我大明子弟用血肉之躯去撞击城门。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胜利,是让西班牙人自己打开城门,是让这场胜利成为传奇,传遍南洋每一个角落,让所有欺压过我大明子民的人,从此夜不能寐!”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老先生可先回去,暗中联络可靠之人,维持帕利安秩序,保护大明子民产业。告诉拉贾·苏莱曼,大明朝廷不计前嫌,只要他戴罪立功,非但保其家族平安,更可表奏朝廷,赐其官职。至于那三百死士……”
郑芝龙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虎符,交给陈振龙:“以此为信。一旦看到三发红色信号火箭从‘北辰’舰上升起,即可行动。但记住,首要任务是保全自己,开门为次。”
陈振龙双手接过虎符,如接圣旨,深深一躬:“谨遵钦差大人令!”
临别时,郑芝龙亲自送陈振龙至船舷。老人下船前,忽然转身,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用颤抖的手捧给郑芝龙:“此乃吕宋土产之金,虽微不足道,然是我马尼拉数万大明子民一点心意,愿助王师粮饷……”
郑芝龙没有接。他握住陈振龙的手,将金包推回:“老先生收好。大明王师南征,是为拯民于水火,岂能反取民脂民膏?待吕宋光复,朝廷自有恩赏,届时,老先生与乡亲们再请我喝一杯闽南铁观音,足矣。”
小船缓缓驶离“靖海”号。陈振龙立于船头,久久回望,海风吹散他花白的头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坚毅。
就在陈振龙的小船驶回帕利安的同时,圣地亚哥城堡总督府内,一场决定马尼拉命运的会议,正走向破裂的边缘。
总督府议事厅呈长方形,高耸的穹顶上绘制着圣经场景——摩西分开红海。长条橡木桌两侧,坐着西班牙在吕宋的所有重要人物:总督达斯马里纳斯坐在主位,左侧是军事指挥官,右侧是文官与教会代表。
空气浑浊不堪,混合着汗味、焦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靠几座银烛台提供照明。烛火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仿佛他们内心的挣扎已具象化。
达斯马里纳斯总督今年四十八岁,出身西班牙贵族家庭,父亲曾任墨西哥总督。他本人以铁腕和虔诚闻名,三年前上任时,曾发誓要让马尼拉成为“东方最坚固的天主城堡”。此刻,他面色铁青,紧握的拳头放在桌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投降?”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你们在说什么蠢话!我们是尊贵的卡斯蒂利亚骑士,是受教皇祝福的战士!我们的祖先将摩尔人赶出伊比利亚,将十字架插遍新大陆!现在,你们竟然要我向这些异教徒、这些崇拜龙和祖先的野蛮人投降?”
他猛地站起,拳头砸在桌上,烛台跳动:“看看窗外!圣地亚哥城堡的城墙厚达二十英尺!我们有四十八门重炮!粮仓里的粮食足够支撑六个月!只要坚持到明年四月,从阿卡普尔科来的‘马尼拉大帆船’就会带来援军!到时候,我们要把这些黄皮猴子的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守军司令官卡斯特罗上校,一个脸颊上有道刀疤的老兵,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疲惫而绝望:“总督阁下,您说的‘重炮’,最大射程不超过八百码。而中国人的巨舰,可以在两千码外,用他们那种……那种该死的‘开花弹’,把我们的炮台一个一个点名。至于城墙?”
他惨笑一声:“科雷希多岛要塞的城墙不比我们薄,结果呢?中国人只用了三轮齐射,就把它变成了墓地。据逃回来的水兵说,中国人的战舰上还有一种会飞的魔鬼武器,能从天上扔下燃烧的油脂罐,沾上就扑不灭。”
财务官胡安哆哆嗦嗦地补充:“而且……而且城内华人已经蠢蠢欲动。今天上午,我们的人看到陈振龙那个老狐狸,带着几个人坐船去了中国人的舰队。如果华人暴动,和城外军队里应外合……”
“那就把华人都杀光!”达斯马里纳斯咆哮道,“就像三十年前那样!清洗帕利安!”
一直沉默的马尼拉主教安东尼奥终于开口了。这位年近七旬的老者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总督阁下,请慎言。三十年前的屠杀,罗马教廷至今仍在谴责。如果今天我们再次举起屠刀,不仅上帝不会原谅我们,更会让中国人有正当理由进行……彻底的报复。”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今天早晨,我去了城墙。我看到了中国人的舰队,看到了他们士兵的纪律和装备。我也看到了城外那些华人百姓的眼睛——那不是恐惧的眼睛,那是复仇的眼睛。先生们,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支军队,我们面对的是一种积累了近百年的愤怒。”
达斯马里纳斯像一头困兽般喘息着:“那你们说怎么办?跪下来亲吻他们的靴子?然后像狗一样被链子拴着,送到北京去展览?”
“谈判,”主教缓缓道,“有条件地投降。中国人讲究‘面子’和‘仁德’,我们可以提出保留我们的财产、宗教自由,以及体面离开的权利。这是唯一能保全大多数人性命的方法。”
“然后呢?”总督冷笑,“回到西班牙,被国王送上法庭,以丢失殖民地的罪名绞死?”
“那也比被烧死在自己的城堡里强。”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桌尾传来。说话的是年轻的书记官迭戈,他的哥哥在科雷希多岛阵亡。
长久的沉默。
烛火噼啪作响,一滴融化的蜡泪缓缓滑落,在银烛台上凝固,像一滴眼泪。
最终,军事指挥官们首先动摇了。卡斯特罗上校代表所有军官表态:“总督阁下,士兵们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了。每一次中国人的号角声,都会引发恐慌。如果我们强行命令他们作战,我无法保证不会发生兵变。”
文官们随即附和。只有总督的几个亲信还在坚持,但声音已经微弱。
达斯马里纳斯缓缓坐回椅子,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呆呆地望着穹顶壁画上分开的红海,忽然觉得那是一种讽刺——摩西带领族人走向自由,而他,却要带领自己的同胞走向耻辱的投降。
“给我……给我一夜时间考虑。”他的声音干涩。
“阁下,中国人的最后通牒,明早太阳升起时到期。”主教轻声提醒。
“我知道!”达斯马里纳斯吼道,随即又颓然,“我知道……散会吧。明早……明早我会做出决定。”
众人默默离席。当最后一个人离开,厚重的橡木门关上时,达斯马里纳斯终于崩溃了。他将头埋在双臂中,肩膀剧烈颤抖。这个骄傲的贵族,这个曾梦想在东方建立不朽功业的男人,此刻只能无声地哭泣。
窗外的马尼拉湾,夕阳如血。三艘“星耀”级巨舰的剪影,如同三座不可逾越的黑色山峰,横亘在海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