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六年，十一月，马尼拉湾的海风裹挟着硝烟与咸腥。
科雷希多岛要塞的废墟上，残烟如垂死巨兽的最后喘息，一缕缕扭曲着升入赤道天空。三艘“星耀”级战列舰——“北辰”、“启明”、“破军”——如同从深海中崛起的钢铁山脉，它们长达四十五丈的漆黑舰体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每艘巨舰侧舷那五层共一百二十门“神威”重炮的炮口尚未完全冷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无声地诉说着昨日那场决定性的海战。
晨雾渐散，马尼拉湾的蔚蓝海面上，一幅令人窒息的画卷徐徐展开。
大明远征舰队主力二百余艘战舰，以定海侯、征南洋诸番钦差大臣郑芝龙的“靖海”号旗舰为核心，呈半月形阵列，缓缓驶入海湾。
三层甲板的福船、装备新式蒸汽辅助动力的“镇远”级铁肋木壳巡航舰、轻捷如燕的“海东青”级侦查快船，帆樯如冬日凋零后又重生的铁色森林，遮天蔽日。
各舰桅杆顶端，赤底金龙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那金色龙纹在热带阳光下刺痛了每一个城墙上观望者的眼睛。
“靖海”号旗舰的尾楼甲板上，郑芝龙凭栏而立。他身着一品麒麟补服，外罩玄色貂裘大氅，虽已年近五旬，但那双历经东海波涛、南洋风云的眼睛，依旧锐利。
他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翡翠扳指——那是二十年前，他还是泉州一名普通海商时，用第一笔巨额利润购得的，如今已成习惯。
“大哥，”身后传来沉稳的声音。郑芝豹（郑芝龙三弟，时年三十八岁，任征南洋先锋参将）快步上前，他身形魁梧，面庞棱角分明，“定国公遣快船送来消息，天命军第一军三个营已在巴石河南岸建立桥头堡，左翼已控制圣克鲁斯炮台，右翼推进至汤都区外围。赵侯爷的水师陆战营已做好抢滩准备，只待大哥军令。”
郑芝龙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海面，落在三海里外那座苍白而惶恐的城市上。
马尼拉，西班牙人称之为“东方明珠”，此刻却像一颗蒙尘的珍珠。圣地亚哥城堡的巨石城墙在晨光中泛着一种灰白颜色，城垛上稀疏的人影慌乱跑动。
更远处，巴石河蜿蜒如一条褐色巨蟒，将城市分为南北。河北岸的西班牙城区，教堂尖顶刺向天空；河南岸的华人聚居区“帕利安”，低矮的房屋密集如蜂巢。
郑芝龙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帕利安。那里有数万大明子民的后裔，近百年来，他们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屠杀——最近一次就在三十年前，1603年，超过两万华人血染巴石河。
“三弟，”郑芝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你以为，此刻攻城，需几个时辰？”
郑芝豹略一思忖：“红毛夷守军不过两千，士气已溃。我天命军乃天下强军，辅以舰炮轰击，半日可破外城，一日内定可全歼顽敌！”
郑芝龙缓缓摇头：“半日破城易，半日收心难。”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弟弟刚毅的脸上，“记住，陛下为何命我挂帅？不仅因我熟悉海路，更因我懂这些海外子民的心。炮弹能摧毁城墙，却也能在人心上留下百年难愈的伤疤。”
他指向马尼拉：“那里有我们的同胞，他们等这一天，等了不止一代人。这一战，不仅要胜，更要胜得堂堂正正，胜得让天下大明人都能挺直脊梁。”
郑芝豹若有所悟，躬身道：“大哥教诲，弟谨记。”
郑芝龙微微颔首，下令：“传令定国公，命天命军第一军巩固现有阵地，于湾口各要地构筑防御工事，严密监视即可，无我军令，不得擅自推进至城墙一里内。
传令赵侯爷，水师各舰保持二级战备，炮口可瞄而不发，我要让马尼拉城内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我大明军威，却又能存有一线和平解决的希望。”
“那劝降书……”郑芝豹问。
“让它再发酵片刻，”郑芝龙嘴角浮起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恐惧与希望，是瓦解敌人士气的两把利刃。当城内西班牙人还在争论是否投降时，我们真正的盟友，已经在行动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了望塔上传来旗语：“东南方向，四艘小船，悬挂白旗，正驶向我舰队！”
郑芝龙举起单筒望远镜，镜筒中，四艘简陋的“邦卡”小船正吃力地划过波光粼粼的海面。船头站着的，正是几位身着大明服饰的老者。
小船在“靖海”号侧舷停靠，绳梯垂下。
为首的老者年约六旬，须发皆白如马尼拉湾的浪沫，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他身着深蓝色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缎面马甲，虽浆洗得发白，但每一处褶皱都透着庄重。
他是陈振龙，吕宋陈氏家族第三代家主，其祖父嘉靖年间便南下吕宋，从肩挑货郎做起，三代人苦心经营，如今家族掌控着马尼拉过半的日用百货、五金器具贸易，甚至在福建老家还有三处茶山、两座瓷窑。
然而，财富并未带来尊严。在西班牙人的统治下，华人始终是“生理人”（Sangley）——一个充满轻蔑的称呼，意为“来回奔波做买卖的人”。
他们被限制在帕利安区，不得在西班牙城区过夜，不得携带武器，每年需缴纳高额“居留税”，动辄遭受抄家、驱逐乃至屠杀。
陈振龙抓住绳梯，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的动作略显迟缓，却异常坚定。登舰时，他拒绝水兵的搀扶，坚持自己攀爬。
当他双脚踏上“靖海”号甲板的那一刻，这个在马尼拉商界以坚韧着称的老人，眼眶瞬间红了。
甲板上，郑芝龙已率众将官等候。麒麟补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甲胄铿锵，军容肃穆。
陈振龙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同文同种的面孔，扫过那面猎猎作响的赤龙旗，最后落在郑芝龙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带领身后七位华人耆老拜下，额头重重叩在柚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民陈振龙，率马尼拉及吕宋各岛华人耆老、商贾，叩见天朝钦差大人！”老人的声音嘶哑而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吾等海外弃民，日夜南望王师，如婴儿之盼父母！如久旱之盼甘霖！今日……今日得见龙旗，死而无憾矣！”
话至此处，陈振龙已泪流满面，身后众人无不哽咽。
郑芝龙快步上前，双手扶起老人。当他的手触碰到陈振龙那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时，能清晰感受到老人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陈老先生请起，诸位乡亲请起。”郑芝龙的声音温和而有力，“甲板坚硬，莫伤了身子。”
他环视众人，提高声音：“尔等虽身处万里之外，然心向故国，陛下与朝廷早已知之！天启十二年，陈老先生托海商带回吕宋华人万民书，泣陈红毛夷暴政，恳请王师南下，陛下御览后，曾执书长叹‘朕之子民，竟在水火之中’！今日天兵至此，正是为肃清海宇，扫荡腥膻，抚慰尔等海外赤子！”
这番话如暖流注入众人心中。陈振龙更是老泪纵横：“钦差大人……陛下……陛下竟知我等微末草民……”
“岂止知道，”郑芝龙握住陈振龙的手，“陛下曾对内阁言：‘吕宋华民，乃朕遗落海外的明珠，终有一日，当重缀冕旒。’”这后半句虽是他的即兴发挥，却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华人的心。
众人再次拜倒，这次是喜极而泣。
郑芝龙将陈振龙等人引入指挥舱，屏退左右，只留郑芝豹作陪。舱内陈设简朴，一张巨大的南洋海图铺在中央桌案上，墙上挂着坤舆万国全图，大明疆域被朱砂特意描红，醒目异常。
陈振龙迫不及待地禀报：“钦差大人，红毛夷已至穷途末路！自科雷希多岛陷落、其水师投降后，城内守军士气彻底崩溃！守军司令官卡斯特罗昨日试图组织民兵，应者寥寥。总督达斯马里纳斯虽表面强硬，但其亲卫队长私下已与我们有接触，暗示若王师攻城，他们将‘有限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