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洛阳城的上空。狄仁杰的府邸位于尚善坊,离宫城不远,平日里也算车马往来之地,今夜却格外寂静。坊墙外隐约传来巡夜金吾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更衬得府内一片死寂。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铜鹤衔芝的油灯。灯焰不大,在夏末微湿的空气里安静地燃烧着,将狄仁杰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和卷帙上,微微晃动。
他已褪去厚重的朝服,只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葛布单衣。白发未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着,几缕银丝散落在额前。卸去了朝堂上的官威,此刻的他,更像一个疲惫而苍老的学者,或者,一个心忧如焚的家长。
陈延之默立在书案一侧,手持一块徽州墨,在端砚中徐徐研磨。他动作极轻,几乎听不到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和窗外远远的、若有若无的虫鸣。
书房里弥漫着陈年书卷、松烟墨,以及一丝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味的沉静气息。但这沉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狄仁杰已经这样坐着,对着空白的奏疏用绢,足足一刻钟了。他没有动笔,只是望着那绢帛,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纸张,看到更远处的东西——或许是民生疾苦,或许是边疆烽火,或许是历史长河中那些因奢靡佞佛而倾覆的王朝背影。
“延之。”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学生在。” 陈延之停下磨墨的手。
“今日朝上,你都看到了。” 狄仁杰没有抬头,依旧看着绢帛,“陛下……心意甚坚。”
“是。” 陈延之低声道,“梁王等人,推波助澜。”
狄仁杰嘴角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苦涩到极致的表情,几乎不能称之为笑。“推波助澜?他们不过是顺着陛下的心思说话罢了。真正的症结,在陛下心里。” 他缓缓抬起手,揉了揉因为长久紧绷而酸痛的眉心,“她老了,怕了。怕时间流逝,怕身后评说,怕这煌煌功业,最终如沙上之塔。所以,她需要看得见、摸得着、能让万民仰望的东西,来证明,来对抗,来填补那份……空虚。”
他剖析女皇的内心,冷静而透彻,甚至带着一丝悲悯。这悲悯,是一个洞悉人性的智者,对另一个陷入执念的、曾经杰出的灵魂的理解与惋惜。
“可是,那尊佛,救不了她的心,却可能拖垮这个国家。” 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疲惫的眼眸中迸发出锐利的光芒,“每日一文?呵,好一个‘毫末之施’!延之,你行走民间,当知底层僧侣如何过活。深山破庙之中,一钵一衣,靠化缘或几亩薄田度日者,大有人在。一日一文,于他们,可能就是一顿斋饭,一盏灯油!更何况,朝廷敕令一下,到了州县,到了里正胥吏手中,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定额、追比、摊派、勒索……最终这‘功德钱’,会变成悬在无数僧俗头顶的利刃,榨干他们最后一点生计!”
他越说越激动,苍老的手掌猛地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微微一跳。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那是多年的忧劳留下的旧疾。他按住胸口,深吸了几口气。
陈延之连忙上前半步,眼中满是忧虑:“恩师,您切莫动气,保重身体要紧。”
狄仁杰摆摆手,示意无妨。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决绝。“延之,你知道老夫为何一定要上这道疏吗?不仅仅是为了阻止这劳民伤财的工程。”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在自言自语,“老夫是在救陛下最后的名声,救这朝廷最后一点体面,救天下苍生免于又一场无妄之灾!若此令通行,天下怨声载道,史笔如铁,会如何记载?‘武周女主,晚年昏聩,为铸金铜巨像,苛敛僧尼,民不堪命’!她一生奋斗,种种功过暂且不论,难道要在史书上,留下如此不堪的晚年定论吗?而朝廷,将威信扫地,法令成为笑谈!”
他转回头,看向陈延之,眼神中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有些话,明知说了会触怒天颜,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也必须说。这不是为了搏一个诤臣之名,而是……职责所在,良心难安。”
陈延之肃然,深深一揖:“学生明白。恩师之心,可昭日月。”
狄仁杰点点头,不再多言。他伸手取过一支狼毫笔,笔杆温润,是他用了多年的旧物。他蘸饱了浓墨,笔尖悬在绢帛之上,微微一顿。
然后,落笔。
“臣狄仁杰,诚惶诚恐,昧死上言……”
他的字,是标准的台阁体,端正稳健,但此刻笔下却带着一股沉郁顿挫的力道,起承转合间,锋芒隐现。
起初,他写得并不快,字斟句酌。先从佛理切入,剖析何为真正的“功德”:
“……夫佛者,觉也。以清净为基,以慈悲为用,以智慧渡人,以寂灭为乐。故其教重在明心见性,破执去妄,岂在土木雕镂之崇、金铜塑绘之奢?《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陛下欲造巨像,其心或诚,然执着于恢弘外相,恐已背离‘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之真谛。昔梁武帝萧衍,建寺度僧,不可谓不勤,然其国终覆,何也?重外而轻内,务名而失实也!臣恐今日巨像之兴,非但不能增益陛下福田,反令天下有识僧俗,窃议圣心着相,为智者所悯,岂不惜哉?”
写至此,他笔锋稍顿,似在平复心绪。陈延之默默为他续上已渐凉的热茶。
接着,笔锋一转,直指现实民生经济,这才是他奏疏的核心与力量所在:
“……臣闻治国之道,必先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我大周,北有突厥默啜,狼子野心,屡寇边塞;西则吐蕃虽暂敛锋,然其势未衰,窥伺河西之心未死;契丹之乱虽平,余烬犹存。此诚边陲未宁、将士用命之时也。国内诸道,去岁今春,河南北旱蝗相继,江淮亦有水患,百姓流离,仓廪未实。陛下圣明,屡下恩旨赈济,然疮痍未复,元气待养。”
他的字迹越发沉重,仿佛每一笔都承载着奏报中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灾区百姓哀苦的面容。
“……当此之际,正宜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蓄积国力,以备不虞。今陛下欲兴此旷古未有之巨役,虽云‘日捐一文,不累百姓’,然臣为陛下细算之:天下僧尼,据度牒在册者,约二十余万众。每人日捐一钱,日则二十余万钱,月则六百余万,岁则七千三百万有奇!此尚仅计在册之数,若算依附寺院之杂役、居士,及执行之中,地方官吏必然之加派、折耗、运费,岁费恐逾万万钱!”
他的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墨迹在绢帛上显得有些洇染。
“……此万万钱,非从天降,非自地出,终必取之于民。僧尼之财,来自檀越布施、寺田所出。布施源于民间,寺田仰赖佃户。层层转嫁,最终负担,必落于寻常耕织之小民肩头!彼等本已困于赋役,艰于生计,今复增此无名之捐,岂非雪上加霜,涸泽而渔?陛下素以爱养苍生自任,忍见子民因一尊虚像而鬻儿卖女、路有饿殍乎?”
写到这里,狄仁杰忽然停住,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浮现出早年任地方官时,所见到的灾荒景象:枯槁的面容,空洞的眼神,易子而食的惨剧……那些画面,多年来从未远离。
陈延之看到,一滴浑浊的老泪,从狄仁杰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最终无声地滴落在摊开的奏疏绢帛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出声,只是将温热的毛巾轻轻放在狄仁杰手边。
良久,狄仁杰睁开眼,用毛巾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再次提笔。这一次,笔锋更加锐利,直指政治影响与历史教训:
“……臣又闻,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向背,乃国祚兴衰之本。陛下以女主临朝,革唐立周,虽承天命,亦赖人心。今若强行此令,僧怨于寺,民怨于野,胥吏借机横征,酷烈甚于豺虎。怨气郁结,上干天和,下损圣德。昔秦筑长城,隋开运河,非不宏丽,然驱民过甚,终速其亡。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陛下英明神武,岂愿步亡隋之后尘,留劳民伤财之讥于青史?”
他引经据典,将眼前的工程与历史上着名的亡国之举类比,言辞之激烈,已近乎直言“亡国之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最后,他的语气转为恳切至极的哀求,将个人的生死荣辱完全置之度外:
“……臣狄仁杰,年逾古稀,衰朽残躯,本无多日。蒙陛下不弃,委以宰辅重任,常恐才疏德薄,有负圣恩。今睹此事关国本民生之大弊,若缄默不言,贪恋禄位,则上愧皇天,下负黎庶,死有余辜!故虽知逆耳,虽蹈斧钺,亦不得不披肝沥胆,冒死陈情!”
他的笔速加快,情感澎湃欲出:
“……伏乞陛下,暂息雷霆之念,收回日捐之诏,罢停巨像之役。将此亿万资财,用于赈济灾荒,抚恤边军,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使府库充实,边疆稳固,百姓乐业。如此,则陛下之功德,不在于铜像之高大,而在于民心之拥戴;不在于金石之铭刻,而在于史册之流芳!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老臣狄仁杰,泣血顿首,谨奏!”
笔落。
最后“谨奏”二字,几乎力透绢背。
狄仁杰掷笔于案,向后靠倒在椅背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篇奏疏中耗尽。他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闭目喘息。
陈延之连忙上前,轻轻为他抚背顺气,心中震撼难言。这篇奏疏,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有历史的深度,有现实的尖锐,更有置生死于度外的赤诚。它不仅仅是一封谏书,更是一位老臣用全部智慧、经验、良心乃至生命,为这个国家敲响的警钟。
油灯的火焰跳跃了一下,将狄仁杰苍老而坚毅的侧影,牢牢地钉在身后的书墙上。那卷写满了字的绢帛静静摊在案上,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仿佛有千钧之重。
窗外,夜色更深了。洛阳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这书房一灯如豆,照亮着一位老人孤独而决绝的背影,和他笔下那试图挽回狂澜的、沉甸甸的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