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八月,邺城的清晨被马蹄声踏碎。
天未亮透,各营辕门次第洞开。军士整装,马匹衔枚,旌旗在微熹中猎猎展开。没有喧哗,只有甲胄碰撞的铿锵、辎重车轴的吱呀、军官压低嗓门的传令。整座城池像一台骤然启动的巨兽,筋骨摩擦,沉闷而有序。
魏公府昨夜签发的军令,此刻化作一支支离弦的箭。
北门,夏侯渊与马超的骑兵最先开拔。西凉骏马打着响鼻,蹄铁敲击青石板溅起火星。马超银甲蒙尘,兜鍪下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死死盯着西方。庞德跟在他马侧,一言不发,只是将长刀的皮绳在腕上多缠了两圈。
东门,张辽的文牒昨夜子时就到了。乐进、张合两营兵马已先期东进,他此刻只带三百亲卫轻骑,马蹄包了棉布,悄无声息滑出城门。文聘和蔡瑁的水军战船三日前便已顺漳水南下,此刻该到黎阳了。
南门最热闹。曹丕一身银甲,外罩素袍,骑在曹操亲赐的青海骢上。少年人竭力挺直脊背,下颌绷出坚毅的线条。庞统跟在他侧后方半步,青衫布履,与周遭甲士格格不入,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扫过送行人群,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略微停顿——那里,蜂房的眼线正将“世子代父出征、周晏失势被囚”的消息,随着清晨出城的菜贩、货郎,悄无声息散出去。
周晏没来送行。
大都督府门前冷清。朱门闭着,铜环上连往日悬挂的“周”字灯笼都摘了。只有两个老门房蹲在石狮旁咂着旱烟,见有好奇路人张望,便挥挥烟杆:“去去,有啥好看?都督身子不适,闭门静养呢。”
闭门静养。
消息像水银泻地,从邺城官衙的茶余饭后,渗进酒肆的窃窃私语,再顺着商队、驿马的蹄印,滚向荆州、江东、西凉。
“听说了么?许都那事之后,魏公到底起了疑心……”
“周都督交出兵权还不够,如今连府门都出不去了!”
“说是静养,跟软禁有什么两样?唉,兔死狗烹……”
“嘘——小声点!不过也是,那位行事向来跳脱,这回捅出这么大窟窿……”
流言在暗处滋长,明面上,曹营文武默契地避开了那座府邸。除了荀彧。
三日后的午后,荀彧的牛车停在大都督府侧门。他一身素色深衣,下车时袖中坠下一卷用青绳系着的竹简——那是今春新整理的《盐铁论》注疏,周晏上月随口提过想看看。
门开了条缝,高顺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
“荀令君。”高顺抱拳,声音硬邦邦,“都督有令,养病期间,不见外客。”
荀彧不恼,将竹简递上:“劳烦高将军转交。就说……文若来过。”
高顺接过,点头,门又合拢。
荀彧站在门外,听着里头隐约传来周晏扯着嗓子喊“老高!是不是文若送书来了?快拿来!”还有布鞋趿拉过青砖的沙沙声。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转身上车。
车轱辘碾过石板。荀彧闭目。戏要做足。他今日这一趟“探访被拒”,今夜便会化作又一片羽毛,落在某些人案头。
而府内,周晏正趿拉着鞋在院子里转圈。秋阳透过开始泛黄的槐树叶,在他松垮的袍子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手里攥着荀彧送来的竹简,却没打开,只捏着青绳绕在指头上玩。
“老高,”他脚后跟蹭着廊下的青苔,“西市陈记的桂花糖糕,今儿出笼了没?”
高顺立在廊柱旁,像尊石雕:“未时出笼。”
“那得赶紧。”周晏把竹简往怀里一塞,袍袖一挽就往外走,“去晚了又被那群小子抢光。阿灵和玲绮念叨好几天了。”
高顺默默跟上。两人从侧门出,没带亲卫,就一前一后走在邺城渐起的秋色里。
周晏走得不快,布鞋底蹭着石板,发出特有的拖沓声。他背着手,脖子微微前伸,东张西望。路过粮铺,停下来问今秋新粟价钱;经过铁匠铺,探头看学徒打犁头;在绸缎庄门口,还跟掌柜扯了两句江南新到的绡纱是不是又涨价了。
几个路人认出他,远远站住,交头接耳。周晏浑若未见,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在卖炊饼的摊前停下:“来两个,多撒芝麻。”
炊饼烫手,他左手倒右手,呼呼吹气,掰了一半递给高顺。高顺接过,默默啃。
走到西市陈记糕饼铺,果然排着队。周晏也不急,趿拉着脚在队伍末尾晃悠,跟前面挎着菜篮的老妪搭话:“大娘,这糖糕真有那么好吃?”
老妪回头,认出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局促地躬身:“都、都督……”
“诶,排队排队,都一样的。”周晏摆摆手,靴尖点着地,“家里孙子爱吃?”
“是、是……小孙子就馋这口。”
“巧了,我家丫头也是。”周晏笑,从怀里又摸出几个铜板,“大娘,帮我也带两份?我这儿……咳咳,不好久站。”他指了指自己的腿,做出个“老寒腿”的苦相。
老妪连声应下,周围排队的人都偷偷瞄他。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好奇,也有藏不住的揣测。
等糖糕包好,周晏提着油纸包,趿拉着鞋往回走。路过一家新开的书肆,又钻进去半晌,出来时腋下夹了两卷新出的地理图志。
回到府门口,正撞上两个官吏模样的人从门前匆匆走过。见到他,那两人明显一怔,慌忙行礼:“见、见过都督……”
周晏“嗯”了一声,脚在门槛上蹭了蹭:“二位这是?”
“下、下官去户曹办差……”
“哦,去吧。”周晏摆摆手,提着糖糕进了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高顺跟着进来,栓上门闩。
周晏把糖糕和图志往院中石桌上一扔,人歪进藤椅里,布鞋一甩,赤脚踩在微凉的石板上。他望着槐树叶缝隙里的天,半晌,才轻声问:
“老高,你说……这会儿,陇关打起来没有?”
高顺立在桌旁,声音沉硬:“按日程,该打了。”
周晏脚趾无意识地在石板上蜷了蜷。
陇关的城墙在八月骄阳下泛着惨白的光。
关高三丈,砖石是前朝旧物,缝隙里长着枯黄的蒿草。但此刻,那些砖石被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在日头下晒成暗褐色。
第七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