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墙下,西凉军的尸体堆成缓坡。有些被自家后续的箭矢钉在地上,有些被滚木礌石砸得面目全非。夏末的蝇虫嗡嗡盘旋,腥臭混着硝烟,在关前谷地里凝成令人作呕的雾。
关墙上,夏侯楙拄着长枪,头盔卸了搁在垛口,露出张被烟熏火燎得黢黑的脸。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是夏侯惇的从子,去岁才补了陇关都尉的缺。此刻甲胄破了几处,左臂胡乱缠着布条,渗着血。
“将军,弩箭还剩三成。”副将沙哑着嗓子报。
夏侯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关墙后那些黝黑的弩车——格物院去年才配发的新式三弓床弩,射程三百步,铁矢粗如儿臂。过去七天,这十二架弩车至少撂倒了西凉军四员冲阵的裨将。
“省着点用。”夏侯楙声音也哑,“等他们云梯靠近三十步再放。”
他扭头看向关内。民夫正抬着伤兵往下撤,灶房里飘出煮糊糊的焦味。关内守军原本三千,现在能站着的不足两千五。但没人说撤。
因为关墙最高的箭楼上,那面“汉”字大旗旁,日夜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捧着天子血诏抄本的文吏,一个敲着梆子的老卒。每两个时辰,文吏便展开血诏,对着关内关外高声诵读一遍“曹操、周晏弑君之罪”;老卒的梆子声不紧不慢,像在数着时辰。
韩遂要的是“大义”。夏侯楙要的是“死守”。
关外西凉大营,韩遂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此刻坐在中军帐里,面前摊着伤亡簿子。七天,折了四千余人,其中骑兵八百——那是他的老本。陇关的城墙只破了几个浅坑,关头的守军旗帜依旧。
“废物!”韩遂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乱跳,“一群废物!连个毛头小子都拿不下来!”
帐内诸将垂首。有人偷偷瞥向坐在角落的“吕闲”。
司马懿垂着眼,手指在膝上轻轻划动。他在算账——算韩遂的耐心还剩多少,算关内守军的箭矢还够几天,算曹操从邺城发来的援军最快何时能到。
“韩公。”他开口,声音平稳,“强攻非上策。”
韩遂猛地扭头:“那你倒是出个上策!”
司马懿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陇关两侧嶙峋的山脉:“关墙坚固,弩箭犀利,正面难破。然守军所恃,无非‘后方无忧’四字。若其以为邺城生变、后路断绝,军心必溃。”
他转身,目光扫过帐内:“我军中,可有许都口音的死士?或有家人曾在邺城为吏者?”
韩遂眯起眼:“你要做什么?”
“伪造军情。”司马懿一字一顿,“让死士扮作邺城信使,趁夜混至关下,向关内射箭书。言‘曹操已死于许都内乱’、‘周晏率平南军倒戈西来’。守军再坚,若以为根基已崩,斗志必懈。”
韩遂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好!就这么办!”
当夜,三骑从西凉大营悄然出。两人是关中流民,一人是许都逃出的溃兵,口音地道。马蹄包了布,摸到陇关下百步处,朝着关头射了三支绑着绢书的响箭。
箭矢“夺夺”钉在关楼木柱上。
夏侯楙被亲兵叫醒,披衣上城。绢书在火把下展开,字迹潦草,盖着伪造的“魏公府急递”印——是蜂房早年间流失的旧印模,司马懿从河内带出来的。
守城校尉凑过来看,脸色一变:“将军,这……”
夏侯楙把绢书凑到火把前,仔细看了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关墙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把绢书随手一抛,纸页飘下关墙,落进黑暗里。
“不必理会。”夏侯楙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靴底在垛口上蹭了蹭,“魏公跟大都督……呵。”
他转身下城,走到半途又停下,回头对那校尉道:“传令下去:再有此类箭书,拾到者赏钱十文。就当给弟兄们添个酒钱。”
校尉怔了怔,随即抱拳:“诺!”
第二日,关下又射来箭书。这次内容更详实,甚至编造了“曹丕与周晏火并、邺城四门紧闭”的细节。
守军士卒捡了,当真去领了赏钱。有个老兵拿着铜板,在关墙上咧嘴笑:“十文钱!够割半斤猪头肉了!西凉人再来几箭!”
笑声在关墙上荡开。
西凉大营里,司马懿听到回报,脸色第一次沉了下去。
他算错了。
他算尽了人心险恶,算尽了利益纠葛,甚至算到了曹丕与周晏可能的权力摩擦。唯独没算到——或者说,不愿相信——曹操与周晏之间,有一种超越权谋算计的信任。那种信任深到什么程度?深到连陇关上一个二十岁的夏侯家小子,都对此嗤之以鼻。
韩遂的耐心在笑声中崩断。
“吕闲!”他第三次召见司马懿时,眼神已带上了审视,“你的计策,好像不太管用?”
司马懿垂首:“是闲失算。然……”他抬眼,眼中幽光闪烁,“守军如此笃定,正说明一点——关中内部,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空虚。”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从陇关向东,划过空虚的关中平原:“曹操精锐,必在防备关羽、孙权。关中豪强,去岁纳粮北运时便多有怨言。韦端、杨阜旧部,与曹氏本非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