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陇山,日头毒辣,将黄土烤得龟裂。
韩遂大营的中军帐内却阴凉,铜盆里的冰块渗着白气。韩遂没坐虎皮椅,蹲在摊开的舆图前,手指在陇关的位置反复划拉,虎口的老茧蹭得羊皮沙沙作响。眉头锁成了疙瘩。
司马懿——此刻仍是“吕闲”——垂手立在三步外。一身青布衣已洗得发白,眼窝下是连日奔波留下的青影。他静静看着韩遂的手指,帐外的操练声、马蹄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帐内死寂。
那根手指,在陇关上已经划了七遍。
自金城誓师,传檄天下,西凉各部云集,营中已聚兵四万有余,骑兵近万,号称十万。粮草也按他给的图纸,“借”够了陇右几家大族的私库。万事俱备。
可七天过去,大军仍驻在陇关以西三十里,每日只是操练、巡哨。
“吕闲。”韩遂终于开口,声音发闷,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这关,你怎么看?”
司马懿上前,靴尖在舆图边停住。陇关的标记旁,是韩遂用炭笔添的小字:墙高三丈,守军三千,箭楼十二。
“当年马寿成……”韩遂没抬头,手指重重戳在关隘上,“就是突破了此关后被周晏那小子在许都城下生擒,关到现在。”
他抬起眼,浑浊的眸子盯着司马懿:“前车之鉴。”
帐内的空气凝了一瞬。冰块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
“韩公,”司马懿的声音平稳,但字字如锥,“当年马腾东进,曹操、周晏君臣一心。如今呢?”
他弯腰,手指从陇关向东疾划,划过空虚的关中,直抵黄河:“许都大火,天子驾崩,证据直指周晏。曹周之间,纵有十年情谊,此刻也该裂了缝。此刻曹军内部,是战是和,是保是弃,必在撕扯。”
他的指甲在“邺城”上狠狠一掐:“这是我军千载之机。速破陇关,趁其内乱未平、调度不灵,直扑关中。拿下关中粮仓,进可胁洛阳许都,退可凭险固守,与荆南、江东成犄角之势。”
他直起身,目光灼人:“若等曹周分出胜负,无论谁掌权,北方军政必将重归一体。到那时,一个拧成股的北方,凭关陇之险,我军再想东进——”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难矣。”
韩遂盯着舆图,喉结滚动。帐外的西凉汉子在呼喝,粗野,悍勇,像随时要冲出去撕咬。可他的脚,却被什么东西死死拽着。
“你说得在理。”韩遂哑声道,却话锋一转,“可你看看现在这局面!”
他猛地起身,走到另一幅天下形势图前,手指狠狠点过荆州、江东、汉中:“关羽兵临樊城,却扎营不动!孙权嚷着打合肥,连个先锋都没派!张鲁那神棍更是闭门念经!合着就老子一个实心眼,真把家底拉到了关底下?”
他转过头,眼里的血丝清晰可见:“万一老子先动手,拼掉半条命打下这鬼关,结果那几路都在后面看戏,等老子和曹军拼得两败俱伤,他们再来捡现成——这种事,老子这辈子见多了!”
司马懿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他知道韩遂的担忧是真的,天下诸侯都在等别人先流血。但他更清楚——时间,不在他们这边。
“韩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毒藤,声音反而更低、更沉,“正因所有人都在观望,我军才必须做那颗砸进水里的石头。”
他走到韩遂身侧,从怀中取出一卷帛图展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关中的坞堡、粮仓、水道:“此乃闲多年所绘。关中豪强,多与曹氏离心。破关之后,我军可‘就食于敌’。先取华阴、郑县官仓,再以‘勤王义军’之名,招抚地方,许以官爵,令其供粮。关中富庶,民间存粮,足以支撑我军。”
他抬起眼,直视韩遂:“石头砸下去,水花溅起来,藏在后面的人,才不得不跳。荆南刘备自称汉室忠臣,他能坐视我军率先勤王?江东孙权最重实利,能看着我军独吞关中?我军一动,他们必动。届时三方呼应,曹操首尾难顾,我军压力反减。”
韩遂一把抓过那卷帛图。上面的标注之详尽,远超他军中斥候的草图。他的目光在那些小字上飞速移动,呼吸渐渐粗重。
他走回主图前,手指在陇关上摩挲。从关墙,划到关后的平原,再划向东面空虚的城池。
帐外,夕阳正沉入陇山,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
忽然,韩遂的手掌重重拍在舆图上!
“传令!”他转身,脸上重新涌起那股混着野心和狼性的光,“明日拂晓埋锅造饭,巳时拔营——兵发陇关!”
“韩公英明。”司马懿躬身,垂下眼帘。
帐外,战马的嘶鸣破空而起。
同一时刻,邺城魏公府。
巨大的沙盘占满半厅,山川城池栩栩如生。数十张席位呈扇形排开,文左武右,满座肃然。
荀彧素衣端坐首位,脊背笔直。身侧荀攸、贾诩、庞统、华歆、刘晔依次列坐。武将一侧,夏侯惇独坐首位,其下张合、于禁、乐进、李典、文聘、蔡瑁等人甲胄森然。
但厅内无人正襟危坐。夏侯惇正与张合低语,于禁和乐进交换着对江东水军的看法,文聘和蔡瑁在回忆长江水战。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瞟向厅门。
他们在等人。
曹操端坐主位,手指在扶手上轻敲,节奏平稳。目光从沙盘上的“许都”移开,扫过荆州、江东、西凉,最后停在“邺城”。
一个时辰过去。
日影西斜,厅内光线渐暗。焦躁开始凝结。
脚步声终于从厅外传来——杂乱,急促,带着风尘。
厅门推开。
当先一人,身形清瘦,披灰白披风,脸带病容,眼却亮得灼人——郭嘉。他刚迈过门槛便咳嗽两声,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其后,脸色蜡黄如久病之人的戏志才,青衫平静。
再后,白袍银甲蒙尘却挺拔如松的赵云。
然后是马超。这位西凉“神威天将军”,脸上没了草原纵马的飞扬,多了沉郁和压抑不住的躁动。身旁是沉默坚毅的庞德。
还有几个北疆将领。
这一行人踏入,带来塞外的风沙气。
最先动的是周晏。
他从文官次席上“弹”了起来,布鞋在地板上擦出“嗤啦”一声,人已窜到郭嘉面前,张开双臂就要扑。
“奉孝——!”
那腔调夸张得像要哭出来。
郭嘉正捂嘴咳嗽,眼皮一跳,闪身的同时伸手抵住他肩膀:“离我远点!”一边咳一边笑骂,“骨头都快散架了,你还要祸害我?”
周晏就势抓住他手,脸上堆满“委屈”:“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活活冤死了!许都那把火,差点没把我烤熟!孟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