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五年,白露。
未央宫,灯火如昼。
庆功大宴的喧嚣,几乎要将宫殿的穹顶生生掀翻。
新晋的海西侯李广利,被一群趋炎附势的官员簇拥在中央。
他那张因得意和酒精而涨红的脸,是今夜最刺眼的光源。
他穿着簇新的侯爵朝服,挺直的脊梁透着一股新贵独有的张狂,恨不得将每一寸衣料上的金丝,都亮给御座上的君王看。
“陛下!”
李广利高举酒杯,声音洪亮,刻意盖过了殿内的丝竹管弦。
“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天恩!”
御座上,卫子夫和刘彻并排而坐。
太子刘据和史良娣从旁落座,随着李广利举盏而饮。
刘彻含笑饮尽杯中酒。
那份将一切玩弄于股掌的满足感,在胃里化作一股灼热的暖流,让他四肢百骸都通体舒坦。
他的目光,越过李广利那张谄媚的脸,慢条斯理地扫过满堂衣冠。
最终,如同一根精准的绣花针,落定在了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与这场狂欢格格不入的身影。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他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任凭周遭声浪滔天,他自埅然不动。
面前没有酒,只有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他甚至没有抬眼。
这副模样,落入刘彻眼中,不是淡泊,而是无声的示威。
是一种沉默的,却又震耳欲聋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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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宣室殿。
那卷由李广利呈上的捷报,文采飞扬,辞藻华丽。
刘彻的手指,曾在那一个个描述“奇功”的字眼上缓缓滑过。
“身先士卒,寻得解药。”
“以身为饵,一举歼灭。”
“指挥若定,攻破坚城。”
至于那个真正定下“青蒿疗疾,水路奇袭”八字方略的人,奏疏里,干净得连一个姓氏都未曾留下。
仿佛那个人,那支玄甲军,从未踏足过南越的土地。
刘彻当然清楚,没有卫青的暗中布局,李广利那十万大军,早已是南越瘴气林中的一堆白骨。
可他,需要一场不属于“卫”姓的胜利。
他要让天下人看清,谁才是这大汉朝唯一的主宰,谁才是那个能点石成金的无上存在。
所以,他选择了相信。
不。
是选择让天下人都必须相信。
“传朕旨意!”
“贰师将军李广利,临危受命,功在社稷!”
“特晋封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那刻意拔高的昂扬声调,此刻仿佛还在殿内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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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丝竹管弦之声不断。
刘彻的思绪抽回,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就是要看卫青的反应。
他想看那座山崩塌,想看那片深海翻涌。
可卫青没有。
他只是一身官服的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融入了阴影的石雕。
这让刘彻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更盛的躁火。
“啪!”
一声脆响,突兀地闯入所有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是皇后卫子夫身边的宫人,失手打碎了一只酒盏。
卫子夫并未斥责,只是淡漠地挥了挥手,示意那名吓得面无人色的宫人退下。
她抬起眼,目光与刘彻在空中交汇。
那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藏着刘彻熟悉而又洞悉一切的冷意。
刘彻读懂了。
她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也在安抚她的弟弟。
可他偏不。
他要的不是心照不宣的制衡,是绝对的、不容置喙的碾压。
卫子夫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的云纹。
她看着殿中那个沐猴而冠的李广利,眼神没有半分波澜。
一枚棋子罢了。
一枚用来试探卫家,也用来安抚李家亡魂的棋子。
用完,便会丢弃。
她真正的猎物,是那条藏在幕后,牵动了所有丝线的毒蛇。
李妍虽死,但她布下的网,还在。
酒过三巡。
歌舞声中,李广利已是酩酊大醉,抓着身旁的官员,大谈特谈自己在南越的“英勇事迹”。
“当时那毒瘴啊,真是厉害!弟兄们一片片地倒下,本将心急如焚!”
“幸得苍天庇佑,让本将在山中寻得一味神草,这才……”
周围的官员们听得如痴如醉,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侯爷真是福将啊!”
“此乃天命所归!”
卫青身旁的公孙贺,脸色铁青,捏着酒杯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大将军,他欺人太甚!”
卫青终于动了。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开水面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口。
茶,已经凉透了。
带着一股苦涩的余味,滑入喉中。
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功劳,是刻在玄甲军将士骨血里的,是写在史书上的,不是由着谁在奏疏里涂抹的。
陛下想要拿走,便拿去。
拿得越多,将来要还的,只会越多。
听着李广利那颠倒黑白的吹嘘,卫青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一个偷了传家宝的窃贼,正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这宝物是他祖传的。
可笑,又可悲。
突然。
“铛——”
一声金属的重响。
刘彻将手中的青铜酒杯,重重地顿在案几上。
丝竹声,停了。
歌舞声,歇了。
舞姬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御座之上。
刘彻的脸上,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冷箭,死死钉在卫青身上。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字字如冰。
“大司马大将军。”
卫青缓缓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眼。
“朕听说。”
刘彻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心头。
“你在西北平定羌乱之时,从那些降将口中,问出了一些……”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浓,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有趣的线索?”
轰!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开!
那场险些让十万大军覆灭的羌乱!
背后有长安的黑手!
陛下此刻当众问出,这是要做什么?
敲山震虎?
还是……借刀杀人?
李广利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酒醒了一半。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簇新的衣领里,冰冷刺骨。
一场真正的杀局,在所有人都以为的庆功宴上,骤然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