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风,变了味道。
不再是秋日的爽朗,而是浸透了铜臭与血腥的阴冷湿气。
那股味道,丝丝缕缕,像是无形的虫豸,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宣室殿。
刘彻的手指按着御案上的竹简,力道之大,让坚硬的竹片都微微下陷,指节已是一片毫无血色的青白。
竹简上,大司农用朱砂写下的赤字,每一个都像一道新裂的伤口,淌着帝国的血。
国库,空了。
南越前线,十万大军的粮草,撑不过三个月。
他那吞吐八荒的万丈雄心,他开疆拓土的千秋霸业,竟要被一个“钱”字,活活扼死在摇篮里。
“陛下……”
内侍总管郭舍人的声音贴着地皮传来,细若游丝,生怕惊扰了这头沉默中积蓄着雷霆的困兽。
刘彻置若罔闻。
殿外,一个沉稳中带着嘶哑的嗓音,决绝地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臣,桑弘羊,叩见陛下。”
桑弘羊跪伏于地,额头死死贴着冰冷的金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这帝国的基石。
“陛下!”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粝的石头在摩擦,“若无非常之法,南征……必败!”
刘彻终于缓缓抬起眼。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是一片不见星辰的寒潭。
“你的‘非常之法’,是要朕与天下商贾为敌?”
桑弘羊猛地抬头,双目赤红一片,那目光里燃烧着一种赌上身家性命的疯狂。
“陛下!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区区几个商贾的家财,难道比我大汉十万将士的性命更重?!”
“难道比陛下的千秋霸业更重?!”
他一个重头磕在地上,声传殿外,字字泣血。
“臣请陛下,于天下,推行‘告缗令’!”
“许天下百姓,告发瞒报家产之商贾豪右!”
“一经查实,家产尽数充公,告发者,可得其半数家财!”
殿内的空气被这句话彻底抽干。
郭舍人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
这哪里是国策。
这分明是打开了地狱的门,放出了一头名为“贪婪”的恶鬼!
子告父,奴告主……人伦纲常,即将碎成齑粉。
刘彻的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一下又一下。
这声音,是在为一场即将席卷天下的血腥盛宴,敲响开席的鼓点。
他,别无选择。
“准。”
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冷硬如铁。
桑弘羊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再次叩首。
“臣再请陛下,任命酷吏杨可,主管此事!许其……先斩后奏!”
刘彻的目光穿透厚重的殿门,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他似乎已经看见,无数家庭将在哀嚎与背叛中分崩离析,血流成河。
“准。”
******
椒房殿内,一室静谧。
“娘娘,生了。”
红姑携着喜报来时,面容喜色难掩。
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啪”的一声。
卫子夫微微侧眸,撂下手中棋子。
“史良娣生了,是个小子。这可是陛下的皇长孙。”
卫子夫将提前备好的封赏赐下,交待了几句。
“着人去回报陛下,马上安排赐名。”
红姑领命而去。
“尹尚宫,你马上把本宫备好的贺礼都送去太子宫。”
椒房殿一片喜色,纷纷沉浸在太子刘据添子的喜悦之中。
只有卫长公主刘纁,她一身玄衣,静立窗前,仿佛被抽去了灵魂。
一侧软榻上,她年近五岁的幼子睡得正香,呼吸均匀。
那张酷似霍去病的睡颜,是她在这人间唯一的暖色,却也像最锋利的刀,时时刻刻凌迟着她的心。
直至窗外,日落月升。
她的目光落在天边那轮残月上,空洞而执着。
去病。
已经五年了。
长安城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曾如烈日般耀眼的少年将军,可她没有。
一刻,也未曾忘记。
她还记得,洞房花烛夜,他滚烫的呼吸拂过耳畔,低声说,我们的孩子,就叫“嬗儿”。
可现在,她的嬗儿,却顶着仇家的姓氏,被人唤作“曹宗”。
她的指尖,死死捏着一小片从栾大密室里找到的绢帛。
上面用“鸟语”写就的密文,早已被破译。
只有一个名字。
李妍。
的确是她。
那条潜伏在最阴暗角落里的毒蝎。
从西域的“牵机引”,到曹襄那杯要了命的赔罪酒……
去病的死,李妍才是那只真正握着刀柄,将刀锋一寸寸送入他心口的手!
滔天的恨意没有燃烧,反而凝结成了极寒的冰,冻结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连呼吸都感觉不到痛。
“母后。”
刘纁转身,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绷断的琴弦。
“我查到了。”
卫子夫执着黑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是李妍。”
“啪。”
棋子落下,清脆,决绝,斩断了一切犹豫。
卫子夫没有抬头,声音比窗外的月色还要清冷。
“那杯酒,你以为曹襄是替谁端的?”
一句话,如淬了冰的针,扎进刘纁的心里。
她瞬间明白了。
母后,也知道。
或许,比她知道得更早,更深。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了血珠,一滴,一滴,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晕开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她毫无所觉。
“昭华。”
卫子夫终于抬起头,那双曾盈满春水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只倒映着棋盘上黑与白的无声绞杀。
“你看这满城风雨。”
她又落下一子,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层层回响。
“是陛下在刮骨疗毒,也是李家最虚弱、最疯狂的时候。”
“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才会不顾一切地反扑。”
“而我们,要做一个有耐心的猎人。”
卫子夫的目光,转向一直躬身侍立在侧的东方朔,眼神冷得像刀锋。
“你现在冲过去,只会打草惊蛇。她正好可以借着一个月前护驾的那点‘功劳’,反咬你一口,金蝉脱壳。”
刘纁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双死寂的眸子里,只剩下与卫子夫如出一辙的决绝。
“东方先生。”卫子夫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时候了。”
“让我们的‘影子’,动起来吧。”
“李家这些年暗中经营的绸缎庄、盐铁铺,还有那个永远见不得光的地下钱庄……把它们所有的账本,一页都不要少,完完整整地,送到杨可大人的案头上去。”
东方朔躬身,脸上不见笑容,只有任务达成前的平静。
“皇后放心。”
“保证送得……恰到好处。”
********
是夜。
酷吏杨可的府邸书房,灯火通明。
他盯着那叠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书案上的匿名账本,那只惯于执笔定人生死的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锦绣阁。
四海盐铺。
……
这些产业背后,不仅牵扯着当朝丞相庄青翟的亲族,更有一条条金钱的流向,如毒蛇般,最终全部汇入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母家!
也就是,当今圣上亲口赞誉过的李夫人,李妍的娘家!
杨可的呼吸陡然粗重。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又猛地放大,那是饿狼嗅到致命血腥时,混杂着极致兴奋与无边恐惧的光。
他知道。
一场能让他一步登天的泼天富贵,和一场能将他碾为齑粉的滔天巨浪,同时来了。
刀,已经递到了他的手上。
至于递刀的那只手……
他不敢想,也不必想。
他只知道。
接下来,该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