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发现,每隔七天,家里的电话就会在午夜响起。
第一次接起时,电话那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他以为是恶作剧,骂了一句便挂断。那晚他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身后有双手推了他一把。坠落的瞬间他惊醒了,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已经探出床外,差一点就摔到地板上。
第二次铃响是在七天后。同样的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这次他学聪明了,开了录音功能才接起。呼吸声更重了,还夹杂着细微的、像是指甲刮擦话筒的声响。第二天重听录音时,他在杂音中分辨出三个字:“别……睡……着。”而那天下午,他在通勤地铁上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坐过了七站。醒来时车厢空无一人,列车停在废弃的旧隧道里,车窗外一片漆黑。他连滚爬爬逃出车厢,沿着轨道走了半小时才见到光亮。工作人员说那趟列车根本没有进入旧线路的调度计划。
今天,是第三个七天。
周屿做了万全准备。他在电话旁架了摄像机,房间里所有尖锐物品都被收了起来,门窗反锁,甚至用绳子将自己的一只手腕绑在床柱上——这样就算梦游也不可能跳楼。他睁着眼等待凌晨的到来,眼皮重得像灌了铅。绝不能睡着,那个声音警告过。
三点十六分。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三点十六分三十秒。
手心渗出冷汗。
三点十七分整。
电话铃响了。
不是往常那种急促的铃声,而是缓慢的、拖长的“叮——咚——”,每一声间隔五秒,像是某种倒计时。他盯着来电显示,屏幕上一片空白,没有号码。摄像机指示灯亮着红点,正在工作。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免提键。
“你是谁?”他先发问。
电话里传来水声。咕噜咕噜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沉在水底吐气泡。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是十年前,十七岁的自己,青涩而慌张:“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周屿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他这辈子最想忘记的夜晚。高中毕业聚会,水库边,酒后失控的推搡,落水扑腾的身影,最终沉下去的涟漪。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意外失足。只有他知道,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带着多么隐秘的恶意。
“他还活着。”电话里那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变得诡异,“。”
“不可能!”周屿失控地吼出来,“搜救队打捞了三天……已经……”
“水库下面有暗河。”电话里的声音笑了,笑声渐渐变成呛水般的咳嗽,“他顺着暗河漂走了,漂到了一个你们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但他记得你,周屿。他记得你最后看他的眼神。不是惊慌,是解脱。”
电话断了。
周屿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摄像机的红灯还亮着。他扑过去回放录像。屏幕里,自己接起电话,对着空气说话,表情从紧张到惊恐。一切正常——直到他吼出“不可能”的那一刻。
画面里的他身后,慢慢浮出一个湿漉漉的影子。
那影子从墙壁里渗出来,像是水渍晕染开,逐渐凝聚成人形。头发紧贴着头皮,衣服浸饱了水,垂下的袖口滴着液体。影子就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低垂着头,静静听着他对着电话嘶吼。
而周屿浑然不觉。
录像继续播放。电话挂断后,影子抬起了头。屏幕太模糊,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两个黑洞般的眼睛位置。影子对着摄像头的方向——或者说,是对着正在看录像的周屿——缓缓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屏幕外。
然后它后退一步,重新融进墙壁,消失不见。
周屿疯狂倒退,撞翻了椅子。他盯着那面墙,雪白的乳胶漆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水渍,正在慢慢扩大,形状像一个蜷缩的人。
他抓起车钥匙冲出门。不能待在这里,去哪里都好,只要远离这个房间。车在夜色中疾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逃。后视镜里,空荡荡的后座似乎比平时暗一些,像是有团阴影始终蜷在角落。
不知开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他停在一个陌生的国道休息区,精疲力尽地趴在方向盘上。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水声。滴答,滴答,从车后座传来。
他猛地抬头看后视镜。
后座是空的。
但座椅表面,有一摊正在扩散的水渍。
周屿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后背。衬衫湿透了,冰凉黏腻,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可他明明在干燥的车里坐了一整夜。
休息区的公共厕所里,他对着镜子掀开衣服。后背的皮肤上,浮现出淡淡的淤青,形状像手指印——五根细长的手指,紧紧扣住肩胛骨的形状。他用热水冲洗,淤青反而更加清晰。
走出厕所时,打扫卫生的大妈多看了他两眼,犹豫着开口:“小伙子,你背后……怎么湿了一大片?”
他不敢回答,匆匆回到车上。手机在这时响起,是陌生号码。接听后,里面传来扭曲变调的声音,像是透过水传来的:“还有四十九天。”
“什么四十九天?”他声音嘶哑。
“每七天响一次的铃。”那声音说,“第三次你接了。契约成立。从今天起,每天你会多记得一点。”
“记得什么?”
“记得他在水下的四十九天。”
电话挂断了。周屿狠狠把手机摔在副驾驶座上。疯子,全都是疯子。他要回家,把事情彻底弄清楚。那个水库,他要再去一次。
午后,他站在水库边缘。十年过去,这里已经立起了警示牌和护栏。水面平静,深绿得看不见底。他沿着岸边走动,试图找到当年的事发位置。记忆已经模糊,酒精让那个夜晚的细节支离破碎。
走到一片芦苇丛边时,他停下了。
这里的护栏有一段明显的修补痕迹,新旧铁丝缠绕在一起。而修补段对应的水面,颜色似乎格外深。他鬼使神差地翻过护栏,蹲在潮湿的泥滩上,伸手触碰水面。
冰凉刺骨。
就在他的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水里拖拽!他惊恐地挣扎,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护栏的铁丝,铁丝深深勒进掌心,鲜血直流。水下那力气大得惊人,他半个身子已经被拖进水里。
“救命——!”他尖叫道。
几个在附近钓鱼的人闻声跑来,七手八脚把他拉了上来。他瘫在岸上大口喘气,手腕上一圈青黑色的手印,五指清晰可见。
“你怎么回事?”一个老人皱眉看他,“这段水深得很,下面有漩涡,每年都出事。”
周屿抬起流血的手,指着水面:“下面……下面有人拉我……”
老人们面面相觑。“小伙子吓糊涂了。”其中一个摇摇头,“这水库底下是旧矿坑,早就封死了,哪来的人?倒是你,手伤得不轻,得赶紧处理。”
周屿被送到附近诊所包扎。医生处理伤口时随口问:“你这手印……怎么像是被人死死攥出来的?”
他无法解释。
夜里,他不敢回自己家,随便找了间便宜的旅馆。房间里有股霉味,墙壁泛黄。他太累了,即使恐惧也无法抵挡困意,昏昏沉沉睡去。
梦境如约而至。
这次他不是站在悬崖边,而是沉在水底。光线从上方透下来,微弱摇曳。他能呼吸,但吸进肺里的都是冰冷的水。水草缠绕他的脚踝,鱼群从他的指缝间穿过。远处,一个影子盘腿坐在水底的石头上,背对着他。
他想游过去,身体却沉重如石。
影子慢慢转过头。那张脸被水泡得肿胀发白,五官模糊,但周屿认得那件衣服——蓝白条纹的t恤,十年前最流行的款式。影子对他咧嘴笑了,嘴里涌出黑色的泥沙。
“第一天。”影子说,声音直接在周屿脑海里响起,“你记得吗?第一天,我醒过来,四周全是黑暗。我喊你的名字,嘴里灌满水。”
周屿想说话,吐出一串气泡。
“你不记得。”影子摇摇头,“但我会帮你想起来。每天一点,直到第四十九天。然后你会知道,我最后在想什么。”
梦境突然翻转。周屿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夜晚,十七岁的自己站在水库边,看着水里扑腾的身影。但这次,他看清了那个落水者的脸——不是记忆中的同学,而是现在成年的自己。水里的那个“周屿”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伸出手,嘴唇开合:
“救我。”
十七岁的自己笑了,转身离开。
周屿惊醒,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冲进浴室打开淋浴,用热水冲刷身体。镜子里,他的脸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而锁骨位置,出现了一道新的淤青——像是被水草勒过的痕迹。
从那天起,变化开始了。
他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容易潮湿,即使待在空调房里,不久也会蒙上一层水汽。他频繁地闻到水腥味,吃饭时觉得米粒里有沙,喝水时总呛到,仿佛喉咙已经不适应吞咽空气。梦境夜夜造访,每天推进一天——第二天的孤独,第三天的饥饿,第四天的寒冷,第五天开始出现的幻觉……那个影子每天都会讲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他自己的声音。
第二十天,他在公司的饮水机接水时,看到水桶里浮出一张肿胀的脸。他失手打翻水桶,引来同事异样的目光。
第三十五天,他洗澡时发现自己的脚趾间长出了淡白色的、类似水渍的膜。医生说是真菌感染,开了药膏,但毫无用处。
第四十天,他在任何反光表面——电脑屏幕、手机黑屏、橱窗玻璃——都能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滴水的身影。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第四十八天。
周屿已经瘦得脱形。他辞了工作,整日躲在拉紧窗帘的房间里。手机早就关机,座机线也拔了。但每天凌晨三点十七分,房间的某个角落还是会响起电话铃声。他现在明白了,那铃声不是从电话里传出来的,是从他脑子里响起的。
最后一天,第四十九天的夜晚,他没有试图躲避。
他坐在客厅中央,地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圈,自己坐在圈里。这是他在网上搜来的“驱邪仪式”,明知无用,但求心理安慰。时间一点点接近三点十七分。
这一次,没有铃声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哗啦啦,像是有人在洗澡。
周屿站起来,握紧手里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慢慢走向浴室。磨砂玻璃门后,确实有个人影在晃动。他猛地拉开门——
花洒开着,热水喷洒。但浴室里空无一人。
镜子上蒙着水雾。他伸手抹开一片,看见镜中的自己。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还有脖子上那道清晰的、紫黑色的淤痕——像是被绳索勒过,又像是……被水草缠绕拖拽留下的痕迹。
镜中的他笑了。那个笑容不属于他。
“最后一天了。”镜子里的他说,声音和电话里的一模一样,“你想知道我最后在想什么吗?”
周屿发不出声音,只能摇头。
“我在想,”镜子里的他贴近玻璃,鼻尖几乎碰到镜面,“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但后来我明白了。”
水雾重新在镜面聚拢,遮住了那张脸。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从水管里,从水龙头里,从天花板上凝结的水滴里:
“因为根本就没有‘他’。”
花洒的水突然变得冰冷刺骨。周屿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他低头,看见排水口涌出黑色的、浓稠的液体,迅速漫过脚背。液体中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抓住他的脚踝,小腿,膝盖,将他往排水口拖拽。那洞口明明只有拳头大小,此刻却黑洞洞地扩张,深不见底。
“那年落水的是你,周屿。”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死了,尸体顺着暗河漂走。活下来的那个‘你’,是你想象出来的替代品。这十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一个活人,但你的身体记得。记得水有多冷,记得黑暗有多长,记得四十九天的腐烂。”
水已经漫到胸口。那些手抓住他的手臂,肩膀,脖子。
“现在,时间到了。该回去了。”
周屿最后看见的,是镜中自己彻底消失的倒影。然后水流淹没头顶,灌进口鼻,灌进肺里。熟悉的窒息感,熟悉的黑暗,熟悉的冰冷。
这一次,他没有醒来。
几天后,房东因联系不上租客来查看。门锁着,敲门无人应答。请锁匠开门后,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所有物品摆放整齐,没有打斗痕迹。只是浴室的地面上,有一大摊未干的水渍,形状像一个人蜷缩在那里。
而浴室的镜子上,留着一行水雾写成的小字,正在慢慢蒸发:
“第四十九天,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恨的人,一直是我自己。”
房东摇摇头,拿起抹布擦掉字迹。“现在的年轻人,尽搞些神神叨叨的。”他嘟囔着,把“房屋出租”的牌子重新挂了出去。
水库的水面下,暗河的入口处,一具沉睡多年的骸骨,轻轻翻了个身。它的手骨里,握着一块已经锈蚀的手表,指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
远处,某个刚租下房子的年轻人,正在拆打包的行李。他的新住所干净明亮,唯一的缺点是浴室地漏有些慢,偶尔能听到水管里传来细微的、像是叹息的水流声。
而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有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那是上任租客留下的,他还没决定要不要删除。
屏幕亮起的时间,恰好是凌晨三点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