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公寓的第一天,江远就发现了不对劲。
房子很干净,阳光充足,布局合理。但当他走到客厅尽头时,数了数房间的门。一、二、三、四。户型图上明明标着三间卧室。他推开那扇多出来的门——里面是间狭小的储藏室,堆着几个空纸箱,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
可能是图纸标错了吧,他想。
第二天清晨,江远被一种细微的刮擦声吵醒。声音来自客厅方向,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抠门板。他赤脚走出去,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细长的光带。一切如常。但当他再次数门时,呼吸停了一拍。
一、二、三、四、五。
多了一扇。
这扇门漆成深绿色,与其它白色的门格格不入。门把手上挂着一只褪色的毛绒兔子,左眼纽扣已经脱落。江远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敢推开。他给房东打电话,对方信誓旦旦:“我那房子就三个卧室加一个储物间,哪来的第五扇门?你是不是没睡醒?”
江远拍了张照片发过去。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房东干笑着说:“这p图技术不错。”便挂断了。
那天,江远请假在家。他坐在客厅中央,眼睛死死盯着那排门。下午三点,阳光斜射进来时,他亲眼看见墙壁上慢慢凸起长方形的轮廓,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雕刻门框。木纹从墙皮里渗出来,门把手逐渐成型——是一只铜质的鸟头形状。整个过程持续了十七分钟,悄无声息。
第六天,房子里有了七扇门。
江远已经不敢睡觉。他买了摄像头,对着走廊全天录制。回放显示,新门的出现总是在他眨眼的瞬间完成。不是逐渐形成,而是前一帧还是墙壁,后一帧就立着一扇完整的门。仿佛那些门本来就存在,只是在他不注视时隐藏,在他目光移开的刹那显现。
他开始做笔记。每扇门都有细微特征:深绿色门上的划痕排列成北斗七星形状;鸟头把手门的锁孔是六边形的;第三天出现的那扇门下半截有被水浸泡过的膨胀痕迹。而最初那扇储藏室的门,世界地图的右上角,多了一个用红笔画的小小圆圈——圈住了格陵兰岛的一个无名海湾。
第七天清晨,江远决定冒险。他选的是那扇有膨胀痕迹的门。手握在冰凉的门把上时,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像是久未开启的地下室。推开门的瞬间,光线涌出。
门后不是房间。
是一条走廊。和他公寓里的走廊一模一样:同样的米色墙纸,同样的吸顶灯,同样的深色木地板。但走廊尽头,隐约能看见另一个客厅的轮廓,家具摆放方式都相同。江远缓缓走进去,身后的门自动关上。他转身去拉,门把纹丝不动。
只能向前。
第二个客厅里,茶几上放着一杯还在冒热气的茶。烟灰缸里有半截熄灭的香烟,烟嘴上沾着浅红色口红印。江远的手指抚过沙发扶手——绒布面料,和他家那款一样,但磨损更严重些。他走到窗边往外看,街道布局相同,但对面那家便利店变成了花店,招牌是陌生的名字。
卧室的门开着。江远探头进去,看见床上被子凌乱,枕头上有个浅浅的凹痕。梳妆台上散落着几支口红,色号都不是他会用的。衣柜门半掩,里面挂着的全是女装。
突然,浴室传来水声。
江远僵在原地。水声停了,拖鞋踩在瓷砖上的啪嗒声由远及近。他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穿着浴袍的女人擦着头发走出来。女人看到他,并没有尖叫,只是叹了口气。
“你是这周的第三个。”她说,声音疲惫。
“这里……是哪里?”江远声音干涩。
“你的公寓。”女人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涂护肤品,“或者说,是昨天的你的公寓。具体滞后几天,取决于你推开的是哪扇门。”
江远听不懂。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扔给他:“自己看吧。规则都在里面。我要出门了,三小时后这里会重置,建议你在这之前找到回去的门——如果你还回得去的话。”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不要相信任何会动的影子。”往后翻,是不同笔迹的记录,最早的一条是三年前。
“门每天增加一扇。每扇门后是一个时间滞后的副本。滞后期从一天到数年不等。进入滞后期越长的门,副本世界越不稳定。”
“所有副本都基于原始公寓生成,但会逐渐偏离。滞后期超过三十天的副本,可能会出现物理规则异常。”
“每个副本里都有一扇‘回归门’,外观随机,但把手温度比周围低三度左右。必须在副本重置前找到并离开,否则会永远困在这里。”
“警告:不要进入滞后期超过一百天的门。那里的副本已经……”
最后一行字被涂黑了。
江远抬头想问,发现女人已经不见了。他冲回客厅,那杯茶还冒着热气。窗外的花店招牌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开始疯狂触摸每一扇门的把手,测试温度。终于在书房门把手上感到了明显的凉意——那是一扇老式的黄铜把手,刻着葡萄藤花纹。
推开门,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江远跌回自己的公寓,瘫倒在地板上。墙上的钟显示,他只离开了二十分钟。但笔记本还在他手里,沉甸甸的,证明一切不是幻觉。
从那天起,江远开始系统性地探索。
他发现,每扇门后的世界,都是他公寓在某个过去时间点的“快照”。滞后期一天的门里,桌上还摆着他昨晚忘记收拾的外卖盒;滞后期一周的门里,日历还停留在七天前;滞后期一个月的门里,他养死的那盆绿萝还活着。
但也有些东西不对劲。
在滞后期两个月的副本里,他发现卧室墙上多了一幅从未买过的油画:暴风雨中的海港,一艘帆船正在倾覆。画得极其精细,帆船甲板上站着一个小人,面朝观者,表情模糊。江远凑近看,发现那个小人的衣着,和他今天穿的一模一样。
在滞后三个月的副本里,夜晚窗外的街景中,多了一盏不存在的路灯。路灯下永远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窗户,仰头看着什么。江远用望远镜观察,发现那人影的肩膀起伏规律,像是在呼吸。
第五个月的门后,物理规则开始松动。重力时强时弱,水龙头流出的水有时向上飘。有一次江远拉开冰箱,里面不是食物,而是一团不断旋转的、星云般的雾气。他迅速关上门,听到门内传来遥远的、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笔记本上的记录越来越多。不同笔记显示,之前至少有十一个人曾困在这个公寓里。有人成功逃出去了吗?没人知道。最近的记录是一个月前,字迹潦草:“滞后期一年的门开了。里面有光。我不敢进。”
江远自己的门已经增加到二十三扇。客厅的墙壁几乎被门占满,只留下狭窄的过道。他开始出现记忆混乱:有时分明记得自己把钥匙放在鞋柜上,转头却发现钥匙在茶几;有时觉得已经吃过午饭,看时间才上午十点。最可怕的是,他开始在镜子里看到延迟的倒影——他抬手,镜中的手要慢半秒才跟着动。
那天晚上,江远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进入滞后期最长的那扇门:深绿色、有北斗七星划痕的门。根据笔记本上的推算,这扇门滞后大约十一个月。他想知道,在一切开始之前,这个公寓是什么样子。
门把冰凉得不正常,像握着一块冰。推开时,门轴发出年久失修的呻吟。
门后是黑暗。
不是没有光线的黑暗,而是一种浓稠的、仿佛有质量的黑暗。江远打开手机电筒,光束只能照出两三米远。空气冰冷,带着浓重的尘土味。他摸索着前进,脚下地毯软得诡异,像踩在苔藓上。
电筒光扫过墙壁,他愣住了。
墙上没有门。
不是门消失了,而是这面墙从未有过门。平整的墙纸,连一个电灯开关都没有。江远转身,发现来时的门也不见了。他被困在一个完全封闭的、黑暗版本的公寓里。
“有人吗?”他的声音被黑暗吸收,没有回音。
他摸索着走向应该是窗户的位置,手触到的却是粗糙的水泥墙。没有窗户,没有阳台,这个副本连外部结构都改变了。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时间显示停在00:00。
就在电筒电量即将耗尽时,江远在卧室墙角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本摊开的日记。电筒光照在泛黄的纸页上,他蹲下身子,看清了上面的字。
“实验第317天。空间锚点稳定性达到97%。时间滞后效应可控。但‘回声’开始出现了。”
“第403天。第一个受试者进入。他在第7天发现了门。符合预期。”
“第521天。已确认,‘回归门’机制会引发连锁记忆覆盖。每次使用,受试者都会丢失部分原始时间线的记忆。他们不会察觉,因为副本会提供替代记忆。”
“第688天。重大发现:当门数量超过二十四扇时,所有副本会开始向原始空间坍缩。滞后期最长的门将成为坍缩奇点。进入者将永远成为空间结构的一部分。”
“我在那扇门后留了这份记录。如果你读到了,说明坍缩已经开始。抱歉。”
日记的最后一页,用红笔潦草地写着:
“我们以为自己在研究空间。其实是空间在研究我们。它学会了模仿,学会了生长,学会了捕食。每扇门都是它的嘴。”
电筒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里,江远听到声音。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墙壁内部,来自地板之下,来自他自己的身体里。那是无数细微的开门声、关门声、门轴转动声、把手扭动声。声音层层叠叠,越来越响,直到震耳欲聋。
他感到地板在软化,像沼泽一样吞没他的脚踝。墙壁向他挤压过来,天花板缓缓降低。空气变得稠密,呼吸需要用力。
在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江远看到黑暗中亮起一点光。光的形状是一扇门,门后站着一个人影——穿着浴袍的女人,梳妆台前的女人,所有副本里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住客”。他们排成一列,表情平静,每个人都伸手推着前一个人的背,形成一条无声的传递链。
光的门缓缓关闭。
第二天上午,新房客来看房。中介热情地介绍:“这公寓阳光特别好,布局方正,三间卧室加一个储物间,性价比超高。”
新房客是个年轻女孩,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满意地点头:“挺好的,就是墙纸颜色有点暗。”
“这个好办,重新贴一下就行。”中介笑道。
女孩走到客厅尽头,摸了摸墙壁:“咦,这面墙摸起来……好像有点凉?”
“可能是外墙,隔热层的问题。”中介面不改色,“不影响居住。”
女孩点点头,没有注意到,在她手指触碰的位置,墙纸的纹理微微扭曲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细微的、长方形的轮廓。像是一扇门的边缘,正在沉睡,等待下一次睁眼。
而在这栋公寓的正下方,地下三层的混凝土结构里,镶嵌着二十三扇紧闭的门。门把手上积满灰尘,每扇门后,都封存着一个正在逐渐淡去的昨日。
最深处那扇深绿色的门上,北斗七星的划痕中,多了一道新的刻痕——很浅,很轻,像是有人用最后的力气,留下一个未完成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