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砚接手那家老旧打印店时,就知道这里有点不对劲。
店开在美术学院后巷的深处。
门脸窄得像一道裂缝。
玻璃门上贴的“图文快印”四个字,已经褪成了淡粉色。
前任店主交接得匆忙。
钥匙塞进他手里时,那只手冷得像冰。
“晚上十点以后,最好别接单。”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尤其如果是‘那种’设计稿。”
赵砚没问“那种”是哪种。
美术生嘛,怪人怪稿见得多了。
第一个月风平浪静。
来的都是赶作业的学生,印的都是素描、水彩、设计草图。
直到那个雨夜。
墙上老式挂钟刚敲过十一点。
卷帘门已经被拉下一半。
赵砚正在清点零钱。
门铃响了。
不是电子感应的“欢迎光临”。
是真正的黄铜铃铛,挂在门框上那种。
叮铃——
门口站着个女孩。
浑身湿透,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
怀里紧紧抱着一卷图纸。
“能印吗?”她声音很轻,“急用。”
赵砚看了眼挂钟。
又看了眼女孩瑟瑟发抖的样子。
“进来吧。”
女孩递过来的图纸,手感很奇怪。
不像普通绘图纸,更像某种……皮质。
展开后,赵砚愣住了。
那是一幅建筑平面图。
但结构极其诡异——所有房间都是不规则的六边形。
没有一扇门,只有无数弯曲的走廊,像迷宫般纠缠在一起。
图纸中央,用红笔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更怪的是,图纸右下角标注的日期: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七日。
“这……”赵砚抬头。
打印台前空空如也。
女孩不见了。
只有地上的一滩水渍,蜿蜒到门口。
图纸还摊在台面上。
赵砚皱皱眉,决定印一份就关门。
他把图纸放进扫描仪。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比平时响得多。
扫描完成的提示音响起时——出纸槽吐出的,不是一张。
而是整整三十七张!
每一张都是同样的平面图,但每一张都有细微的不同。
第二张的某个六边形房间里,多了一个黑点。
第三张的黑点旁,多了几道短线,像……手指?
第四张那些短线变成了完整的手印!
第五张手印旁出现了挣扎状的拖痕!
赵砚的手开始发抖。
他强迫自己看向最后一张。
第三十七张图纸上——
那个画红叉的位置,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救救我,我还在里面。”
墨迹是湿的。
摸上去黏腻冰凉。
赵砚猛地回头!
店里空无一人,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的噼啪声。
他把所有图纸塞进碎纸机。
看着它们变成扭曲的纸条。
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在那个六边形的迷宫里奔跑。
走廊没有尽头,墙壁在缓缓收缩。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醒来时是凌晨三点。
手心全是冷汗。
第二天,赵砚特意去了美术学院档案室。
查一九七三年的资料。
管理档案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
“七三年?那时美院还在老校区,八六年才搬过来。”
他翻出一本厚厚的相册。
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老校区的俯瞰图。
几栋苏式建筑围着一个广场。
赵砚的呼吸停住了。
广场的形状——正是不规则的六边形!
“这广场下面,原来有个防空洞。”老教授漫不经心地说,“抗战时修的,后来改成储藏室。七三年出过事,封了。”
“什么事?”
老教授抬起头,眼神复杂:
“一个建筑系的女生,在里面失踪了。
搜了三天,只找到她的绘图工具。
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砚后背发凉:“她叫什么?”
“姓苏,叫苏晚。”老教授合上相册,“很有天赋的孩子。失踪前一直在画一个设计稿,说是毕设。但没人见过那图纸。”
那晚之后,怪事接二连三。
总在十点后。
总在下雨天。
总有不同的“人”来印“图纸”。
有时是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图纸上是密密麻麻的齿轮结构,标注日期是一九八八年。
有时是个老太太,图纸上是地下管道的分布图,日期一九九五年。
有时甚至是个孩子,图纸上用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隧道,日期二零零七年。
无一例外。
他们都在扫描后消失。
而打印机吐出的图纸,都会逐渐“演变”——齿轮图上出现血迹!
管道图上浮出人脸!
蜡笔画上多出用红色蜡笔写的“好冷”!
赵砚试过提前关门。
可卷帘门会在午夜自行升起。
黄铜门铃无风自响。
他试过拆掉那台老式扫描仪。
可第二天它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工作台上。
插头深深嵌进墙壁,像长进去了一样。
最可怕的是,他开始“认得”那些图纸上的地方。
齿轮图上的结构,他在市郊废弃的纺织厂地下见过。
管道图标注的位置,是老城区即将拆迁的棚户区地下。
蜡笔画的隧道,连通着南郊水库的泄洪道——所有这些地方,后来都挖出过遗骸。
一个月后的又一个雨夜。
挂钟敲响十一点时。
门铃没响。
但扫描仪自己启动了。
嗡——
出纸槽开始吐纸。
一张,又一张,又一张……
这次不是别人的图纸。
是第一张:打印店所在的这条后巷的平面图。
日期是三个月前——赵砚接手店铺的那天。
图上用红笔圈出了打印店的位置。
第二张:打印店内部的平面图。
详细标注了每一台机器的位置。
扫描仪所在的地方,画着一个骷髅标志。
第三张:赵砚出租屋的平面图。
连他床头那盏台灯的款式都画了出来。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
全是他的生活轨迹!
他去过的超市!
他常散步的公园!
他上周刚看过的电影院!
第三十张:
是他此刻站在店里的实时画面!
图纸上的“他”,正惊恐地盯着出纸槽!
第三十一张:
画面变成他瘫倒在地。
第三十二张:
他蜷缩在角落。
第三十三张:
他的身体开始透明。
第三十四张:
只剩下一套衣服在地上。
最后一张图纸吐出时。
扫描仪停止了嗡鸣。
赵砚颤抖着拿起它。
图纸上是那栋六边形老建筑的剖面图。
地下三层的防空洞结构,清晰得可怕。
在迷宫最深处的一个六边形房间里。
躺着一个小小的、火柴人般的身影。
旁边有一行新出现的字:“轮到你了。”
下一秒,店里的灯全部熄灭。
只有扫描仪的屏幕,发出幽绿的光。
上面显示着一行字:“开始扫描。”
赵砚想逃,可双脚像被钉在地上。
他眼睁睁看着扫描仪的盖板自动升起。
红光从头到脚扫过他的身体。
像在扫描一份文件。
嘀——
提示音响起。
出纸槽开始疯狂吐纸!
几百张!几千张!
纸张像瀑布般涌出,瞬间淹没他的脚踝!
每一张上,都是他未来的画面!
明早他吃早餐的样子!
下周他去银行的样子!
下个月他生病咳嗽的样子!
明年他长出一根白发的样子!
时间跨度越来越大!
五年后他坐在公园长椅上看夕阳!
十年后他参加某个葬礼!
二十年后他对着镜子拔掉鬓角的白色!
最后几张,变得诡异——
五十年后,他躺在病床上,皮肤皱得像纸!
但病床所在的房间,是不规则的六边形!
墙上没有门!
最后一张:他的身体被裹进一张巨大的图纸里。
图纸边缘开始卷曲,像要把他包裹成木乃伊。
图纸下方有一行小字:
“所有,都需要一个终点。所有未终结的故事,都需要一个句号。欢迎成为……新档案。”
纸张的洪流突然停止。
扫描仪的盖板“啪”一声合上,灯亮了。
店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工作台上,多了一卷图纸。
赵砚知道不该打开。
可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
皮质的手感。
展开后,是那个六边形迷宫的平面图。
但这一次,迷宫深处那个房间里的火柴人旁——
多了一个新火柴人。
两个小人背对背坐着。
图纸右下角的日期栏,在自动变化。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七日……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五日……
一九九五年九月三日……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日……
今天,此刻,这个日期正在缓缓浮现!
然后开始倒计时——
七十二小时。
七十一小时五十九分。
七十一小时五十八分……
赵砚发疯似的把图纸扔向墙壁。
图纸在空中展开,飘然落地。
正面朝上。
他看见那两个火柴人之间,多了一条细线。
像在牵手。
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开始逆向旋转。
越转越快。
卷帘门自行落下,锁死。
打印机的电源灯,幽幽亮起。
出纸槽里,缓缓吐出一张新的图纸。
那是一份“店铺转让合同”。
甲方:赵砚。
乙方:空白。
在乙方签名处,一支老式绘图铅笔,正自己竖立起来。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名字。
赵砚终于明白了前任店主那句话。
“那种”设计稿——
是未完成的。
是等待“终结”的。
是需要用“设计师”本人来补全最后一块拼图的。
而这家店,从来不是打印店。
是中转站,是捕兽夹,是图纸的巢穴。
黄铜门铃又响了。
叮铃——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能印吗?急用。”
赵砚看向工作台。
那支绘图铅笔,正在合同上缓缓移动。
写下第一个字:赵。
然后是:砚。
签名完成的那一瞬。
店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