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在图书馆旧书区打工的第三周。
他在最深处书架顶层发现一本没有编号的皮质日记。
日记的封面是暗红色的。
摸上去有细微的纹理，像某种生物的皮肤。
他翻开第一页。
纸上用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
“如果你读到这些字，我已经死了。
但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字迹工整得有些刻意。
每个笔画都像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
李醒本该将日记上交。
可鬼使神差地，他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背包。
那天晚上，他做了第一个梦。
梦里他在一个从未去过的房间里，伏案书写。
手中的钢笔，正是他祖父遗物里的那支老式英雄牌。
醒来时是凌晨三点。
书桌上摊开的日记本，正翻到第二页。
可李醒清楚地记得，昨晚合上时，它明明在第一页。
第二页上多了一行新字：
“你昨晚睡得很不安稳。
是不是又梦见那扇打不开的门了？”
李醒的脊背瞬间爬满冷汗！
他昨晚的梦里，的确有一扇厚重的橡木门！
无论他怎么推、怎么撞，那门纹丝不动！
接下来的三天，日记每天都在自行增加内容。
每一页都精准地预测他当天的经历——
“上午十点，你会打翻咖啡。”
果然，十点整他在图书馆柜台失手碰倒了马克杯。
“下午三点，穿红裙的女人会问你哲学区在哪。”
三点零二分，一个从未见过的红裙女子真的出现了。
“晚上你会收到母亲的电话，她会提到阳台上的茉莉。”
晚上七点，母亲来电的第一句就是：“阳台的茉莉今年开得真好啊。”
李醒开始害怕这本日记。
他把它锁进抽屉，用三把锁锁住。
第四天清晨，抽屉是锁着的。
可日记却平摊在他的枕边。
翻到了全新的一页：
“今天你会尝试丢掉我。
下午四点，你会把我扔进护城河。
但你知道的，这没有用。”
李醒毛骨悚然！
他确实计划今天下班后去护城河！
中午，他改变了主意。
他带着日记来到郊外的垃圾焚烧厂。
看着它被扔进高温焚烧炉，火焰瞬间吞没了暗红色的封面。
回到出租屋时，天色已暗。
李醒松了口气，打开灯——
那本日记，完好无损地躺在茶几上。
封面甚至没有一丝灼痕。
日记自动翻到了新的一页：
“焚烧炉的温度是850度。
可你忘了，我经历过比那更烫的东西。
比如，你七岁那年打翻的酒精灯。”
李醒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七岁！小学实验室！酒精灯打翻在他左手背上！
那个疤痕，至今还留在手背上！
他颤抖着翻回日记的前几页。
发现所有曾经出现过的字迹，都在慢慢变淡。
就像被时间啃食般，一点点消失。
而新出现的页面，字迹却越来越深。
深得像刚流出的血。
第五天，日记的内容开始改变风格。
不再预测日常琐事。
整页只写着一句话，重复了五十遍：
“打开那扇门打开那扇门打开那扇门打开那扇门……”
字迹越来越狂乱。
到最后几乎变成了疯狂的涂鸦。
当晚的梦里，李醒又站在了那扇橡木门前。
这一次，门上出现了一个黄铜把手。
他把手放上去的瞬间——
感到了一阵微弱但清晰的脉搏跳动！
从门板深处传来！
李醒尖叫着惊醒。
发现自己的右手，正紧紧握着空气。
保持着扭转把手的姿势。
而那本日记，此刻正压在他的胸口上。
翻开的那一页，画着一扇门的简笔画。
门缝下，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浸湿了床单。
是真的血！
浓重的铁锈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李醒发疯似的把日记扔到墙角。
可它落地时自动立了起来。
像一本被无形的手捧着的书。
纸页哗啦啦翻动。
最后停在一幅画上——
画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正站在一扇门前。
那背影，和李醒一模一样。
而男人的脚下，躺着七八具模糊的人形。
画的下方有一行小字：
“你已经忘记了多少次？
需要我帮你数数吗？
一、二、三、四、五、六、七……
轮到第八个了。”
李醒头痛欲裂！
一些破碎的画面炸进脑海——
昏暗的地下室！
绳索！
胶带！
求饶的哭声！
还有那种冰冷的、近乎愉悦的平静感！
“不！那不是我！”他对着日记嘶吼。
日记的纸页微微颤动。
仿佛在发笑。
第六天，李醒决定去寻找真相。
他按照日记中偶尔提到的碎片信息——
“青石巷47号”“褪色的蓝漆门牌”“门前有棵歪脖子槐树”。
城市里确实有一条青石巷。
巷子深处，真的有47号。
那栋老房子看起来已经荒废多年。
窗户都用木板钉死。
唯有那扇橡木门，和梦中一模一样。
李醒的手刚触到门板——
整扇门突然向内打开了！
门后不是房间。
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楼梯。
深不见底。
楼梯两侧的墙壁上，贴满了照片。
全都是他！
从童年到成年！
但每一张照片里，他的表情都异常冷漠。
眼神空洞得像另一个人。
楼梯的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日记。
李醒走近。
发现那本日记的封面，和他拥有的那本完全相同。
只是看起来更旧、更破。
书桌旁的地面上，有七块颜色略深的水泥修补痕迹。
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七口竖着埋的棺材。
李醒翻开桌上的日记。
里面的字迹，是他自己的。
“第一个太吵了，总是哭。
我只好让她永远安静。”
“第三个试图逃跑。
脚踝折断的声音很清脆。”
“第七个最特别，她长得有点像母亲。
所以我把她留得最久。”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五年前的今天：
“实验快要成功了。
分离掉所有罪恶的记忆和人格。
把它们封存在这本日记里。
新的我将会纯净如白纸。
明天，我将成为‘李醒’。”
地下室突然响起脚步声！
从楼梯上传来！
李醒惊恐地转身。
看见另一个自己，正缓缓走下楼梯。
那个“李醒”穿着沾满污渍的工装裤。
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铁铲。
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你终于回家了。”那个他说，声音和李醒完全相同，“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是谁？！”李醒后退，背抵住了书桌。
“我是你。”那个他停下脚步，歪了歪头，“或者说，我是被你抛弃的那部分。善良的、懦弱的、会恐惧会愧疚的那部分。”
他举起铁铲，轻轻点了点地面上的七块修补痕迹。
“而她们，是我们的作品。
我们的收藏。
我们的罪证。”
李醒的脑子像要炸开！
记忆的闸门轰然倒塌！
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
全都涌了回来！
捆绑！
挖掘！
掩埋！
还有那种掌控生死的、令人颤栗的快感！
“五年前，你用了某种方法。”那个举着铁铲的李醒轻声说，“把‘我’从‘我们’身上割裂出去。你把所有记忆、所有罪恶感，都封印在这本日记里。然后把空白的‘你’放回社会，让你以为自己是个普通图书管理员。”
他一步步逼近。
“但这封印有个漏洞。
日记需要‘养分’。
需要不断吸收阅读者的恐惧和记忆。
否则，封印就会松动。
我就会……回来。”
李醒终于明白了！
那些预测！
那些梦境！
那扇打不开的门！
全都是日记在引诱他深入！
在唤醒被封印的部分！
“现在，你读完了整本日记。”那个他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养分足够了。是时候……重新合为一体了。”
李醒想逃跑，可身体不听使唤。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举起铁铲——
不是砸向他。
而是重重砸向那本摊开的日记！
皮质封面破裂的瞬间！
李醒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
仿佛灵魂被抽离躯壳！
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尖叫！
有女人的哭喊！
有他自己的狂笑！
还有铁铲铲起泥土的摩擦声！
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两个身体正在融合。
像两摊融化的蜡，缓缓流淌到一起。
地下室重归寂静。
过了一会儿。
“李醒”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作优雅。
走到书桌前，他拿起那本被砸坏的日记。
仔细地、一页一页地撕下来。
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
火焰吞噬了那些褪色的字迹。
吞噬了七段人生。
吞噬了五年的空白。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
表情平静得可怕。
烧完后，他用脚碾了碾灰烬。
然后走到第七块修补痕迹旁，蹲下身，轻轻敲了敲水泥地面。
“很快就会有第八个了。”他温柔地说，“这次，我会选一个更安静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吹着口哨走上楼梯。
橡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地下室里。
唯一的光源消失了。
但在绝对的黑暗中。
那七块水泥修补痕迹中的一块——
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抓挠声。
咔。
咔咔。
咔咔咔。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地从下面往上挖。
声音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然后，戛然而止。
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