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藏旧书为生,在城南巷子深处有间不起眼的铺子,唤作“拾遗斋”。
收来的书大多品相寻常,偶有夹带私货——旧信、残稿、褪色的照片,或是一两张莫名所以的字条。
他自认见得多,直到那本撞进手里。
送来的是个面生的老头,干瘦,穿洗得发灰的中山装,眼睛浑浊,把一本蓝布封皮、线装的老册子搁在柜台上,没说要卖,也没说要当,只问:“老板,收‘日子’不?”
陈只当老人糊涂,敷衍道:“老人家,我只收书。”
“这就是书。”老人手指点了点册子,“记日子的书。”
陈这才拿起,册子不厚,封皮无字,触手绵软,蓝布边缘已磨出发白的毛边。
翻开,内页是质地特别的棉纸,微微泛黄,每页抬头用蝇头小楷写着日期,并非公历,也非寻常农历,而是“某年某月某朔”、“某年某月某望”,或是“上弦”、“下弦”、“晦日”之类,依月相纪日。下面则是竖排的繁体小字,记录着当日的天气、琐事、乃至一些极简短的感慨。
“丙辰年三月初七,望。晴。院中老桂二度着花,异香透壁。夜见西窗有影徘徊,疑是风动竹枝。”
“丁巳年腊月廿三,晦。阴寒,微雪。巷口付姓匠人卒,暴疾。其家哀哭达旦。午後觉心口窒闷,如石压。”
像是某个人的日记,但言辞平淡克制,无甚波澜,时间跨度似乎颇长,字迹始终如一,工整到近乎刻板。内容也无非是些旧式文人的日常与感怀。
陈觉得有点意思,问价。老人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
摇头。
“三千?”
还是摇头。
“三万?”陈失笑,这破册子?
老人收回手,幽幽看他一眼:“不要钱。放你这儿,存着。时候到了,我再来取。”说完,竟转身就走,步履蹒跚,很快消失在巷口。
陈喊不及,拿着册子莫名其妙。翻到末页,最后一条记录停在:“庚申年九月初九,上弦。晴爽。登高。四野澄明,胸中块垒为之一空。归途于山阶拾得卵石一枚,温润如玉,置案头。”
再无后续。册子后半本是空白。
他随手将丢在书架角落,很快忘了。
变化是从一场雨开始的。
那晚闭店后,陈整理账簿,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忽然想起白天看过的一本清末县志里提到本地“秋霖不过三”,意思是一场秋雨很少连下三天。他心念微动,鬼使神差地,去书架角落翻出那本。
就着台灯,他手指划过那些依月相排列的日期,寻找可能与当下时节对应的记录。翻到一处:
“己未年八月十七,下弦。阴雨连绵,至廿九方歇,凡十三日,禾黍皆霉烂,街巷成河,百年未见之霖灾。”
记录旁,空白处,有人用极淡的、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的墨,补了一行小注:“是年冬,疫起。”
陈看看窗外渐密的雨丝,又看看这行字。己未年?按干支推算,大约是……快一百年前了。百年未见之霖灾?他摇摇头,觉得巧合而已。
但那场雨,真的连绵下了起来。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停的迹象。新闻开始报道,说本市遭遇罕见秋季持续强降雨,突破历史记录。陈心里那点异样感开始发芽。第四天,他冒雨去市图书馆,查旧地方志。在故纸堆里翻找许久,终于在一本民国初年的灾异录中,看到一行简略记载:“民国八年秋,自八月十七霖雨不止,历十三日,田庐淹没,岁大饥,冬疫。”
民国八年,正是己未年。
陈坐在图书馆陈旧的长椅上,背脊一阵发凉。日期、天数、甚至后果的征兆(冬疫),都与上的记录吻合。是这册子精准预言了百年前的天气?还是……它本身记录了“事实”,而这“事实”在某些条件下,会再次呈现?
雨在第十三天清晨,毫无征兆地停了。云开日出,恍如隔世。但陈心里的阴云却密布起来。他重新审视这本册子。它记录的,似乎不是“预测”,而是一种……“模板”?或者说,是某种已经发生过的“模式”?
他试图找出册子的更多特别之处。纸页对着光看,隐隐有极细微的、水波般的纹理,非寻常纸张所有。墨色也怪,乍看是黑,但在不同光线下,有时泛青,有时透紫。那些记录的文字,看久了,偶尔会觉得笔画边缘有极淡的虚影,像隔着一层流动的薄雾。
他尝试联系那个送册子的老人。按老人离去的方向打听,附近无人认识这样一位穿灰中山装的干瘦老头。那人仿佛蒸发,或是从未存在过。
生活似乎回归正常。直到半个月后,陈在新闻里看到一条简讯:城东老旧社区出现数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皆有持续低热、胸闷症状,卫生部门已介入调查,提醒市民注意秋季通风。
“冬疫”……
陈猛地想起簿子里那行小注,汗毛倒竖。时间不对,现在是秋末,但“疫起”的征兆……他不敢深想。
他强迫自己不再碰那本诡异的册子,把它锁进了收银台最底下的铁皮柜。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无法忽视。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细微的“重现”。
册子里记过一句:“十月朔,晨起见霜瓦如盐,庭雀噤声。” 就在下一个农历十月初一,陈早上开门,果然看见对面屋瓦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而平日清晨叽喳的麻雀,那天清晨异常安静。
另一条:“望日,夜归,见长巷尽头红衣一闪而没。” 下一个望日(月圆之夜),陈关店略晚,走回租住的老巷子时,眼角余光真的瞥见巷子最深处,有一点红色倏然消失在拐角,快得像错觉。而他清楚记得,那一段巷子两侧并无住户,尽头是封死的墙。
这些重现,琐碎,无关紧要,甚至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下的牵强附会。但那种被无形丝线隐隐牵引的感觉,让陈如芒在背。
他决定主动试探。册子末页之后有大片空白。他找出笔墨,犹豫许久,在全新的一页上,模仿那工整的旧字迹,写下一行:
“壬寅年十月廿二,晴。午后客稀,闭店半日,赴城西访友。”
他写下的是即将到来的后天。他想知道,如果自己“记录”了尚未发生的、无关痛痒的小事,是否会应验?如果应验,是册子有能力影响现实,还是仅仅因为它“记录”的,就是注定会发生的未来?
那天下午,他故意关了店门,真的坐车去了城西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家。朋友很惊讶他的突然造访,两人喝茶闲聊,无事发生。傍晚归来,一切如常。
似乎只是无谓的巧合,或是自己多心。陈有些失望,又隐约松了口气。也许那册子只是某种记录巧合的怪异古董,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就在他当晚准备打烊时,发现收银台角落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枚卵石。
灰白色,鸡蛋大小,表面温润光滑,确实有玉的质感。
陈盯着它,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颤抖着手,打开铁皮柜,取出,翻到最后那条记录:“庚申年九月初九,上弦……归途于山阶拾得卵石一枚,温润如玉,置案头。”
卵石……案头……
他从未去过什么山阶,也从未捡过石头。这枚卵石,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他的“案头”(收银台)!
不是他写的“访友”应验,而是更早的、册子里原有的记录,以这种离奇的方式,“重现”在了他的生活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正耐心地、一丝不苟地将簿中记载的旧物旧事,一点点“搬运”到他的当下。
恐慌攫住了他。他抓起卵石和册子,想冲出去扔掉。但走到门口,又停住了。那个送册老人说“时候到了再来取”。如果这册子真有诡异,随意丢弃会怎样?引来更不可控的后果?或者,它根本扔不掉?
他想起一些志怪小说里关于“邪物认主”的说法。冷汗涔涔而下。
他不敢扔,也不敢留。最终,他把册子放回铁皮柜,卵石则锁进了另一个抽屉。那一夜,他睁眼到天明,总觉得房间里多了一双冰冷的、注视的眼睛。
第二天,他去了本地一所大学的文史学院,辗转找到一位研究民间文献的老教授。他没敢全说,只含糊地表示得到一本奇怪的月相纪事册,里面有些记录与现实有微妙呼应,想请教来历。
老教授戴着老花镜,仔细看了半晌册子的纸张、墨迹、装帧,又读了部分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小伙子,这册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陈含糊说是收旧书来的。
“奇怪,奇怪。”教授喃喃道,“这纸质,像是南方某种已绝迹的蓼草所制,墨色也非寻常松烟。更重要的是这内容……”他指着其中一条关于天象的记录,“你看这里说的‘荧惑守心’,我查过,那年那月,天象记录里并无此事。还有这几处提到的街巷名称、人物姓氏,我研究本地民俗多年,闻所未闻。”
“您的意思是……这些记录是编的?”
“不像编的。”教授摇头,神色凝重,“笔触太笃定,细节太自然,像是……记录者真的‘看到’了那些场景。但那些场景,可能并非我们所在的‘这里’。”
“不是这里?”
“古籍里有一种说法,叫‘平行记档’。有些极其敏感或特殊的人,能窥见、记录下与现世略有参差的‘别世’的光影。这种记录往往依托特殊的载体,比如特定的纸张笔墨,甚至与月相潮汐的韵律相合。”教授指着册子的月相日期,“依月相纪日,本身就有很强的周期性暗示。月相轮回,潮汐涨落,或许……某些‘界限’也会随之变得稀薄。”
陈听得半懂不懂,但寒意更深:“那如果……现在发生的事,开始和这册子里的记录重合呢?”
教授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你要小心了。‘重合’可能意味着两个原本平行的‘记录’层面,正在……靠拢。或者,是持有者的‘频率’,无意中被这本册子调谐到了它所记录的‘那个世界’。就像收音机调对了频道,就能收到信号。”
“会怎么样?”
“不知道。”教授把册子推回给他,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古话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如果河流的‘记录’强行重现,踏进去的,可能就不是原来的水了。小伙子,这东西,我劝你找个稳妥的地方……封存起来,别再看了。”
陈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平行记档”?“靠拢”?“调谐”?
他想起那些重现的霜瓦、红衣、卵石,还有那场诡异的雨和初现端倪的疫情。如果教授说的是真的,那他正在被这本册子,一点点拖进它所属的那个“记录”里!那个世界有它自己的天气、灾异、甚至可能……它的“居民”?
送册老人说“时候到了再来取”。什么时候?是当两个世界“重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还是当他这个“持有者”彻底被“调谐”过去的时候?取走的又是什么?是册子,还是他?
他必须阻止这个进程。
怎么阻止?毁掉册子?他试过。用剪刀剪,纸张异常柔韧,难以切断。用打火机烧,火焰靠近,纸页毫发无伤,连熏黑的痕迹都没有,仿佛火焰是假的。用水浸,水珠在纸面滚动,完全不浸润。这册子,似乎物理手段无法损毁。
或许,关键不在册子本身,而在“记录”的行为?教授提到“月相轮回”和“周期性”。如果册子依月相纪事是一种“韵律”,那打破这种韵律,是否就能干扰它?
他盯着册子的空白页。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冒出来:如果册子在“搬运”旧记录到我这里,那我是否也能“反向”记录,用我的“现在”,去覆盖或干扰它的“过去”?
他决定冒险。下次月相变化日,是“下弦”。他在空白页上,用红笔(刻意区别于原来的墨色),重重写下:
“今日,毁册未成。此物非善,留置无益。若有灵,当自去!”
他写下的是强烈的、当下的、带着明确抗拒意志的“记录”。他想看看,这本似乎有“灵”的册子,会作何反应。
写下红字后,店里异常平静。几天过去,无事发生。没有新的“重合”现象。陈稍稍安心,或许这反抗起了作用。
下弦月夜,月色晦暗。陈早早关店,心神不宁,难以入眠。半夜,他被一阵极轻微的“沙沙”声惊醒。
声音来自楼下店铺。
他握着手电,小心翼翼下楼。拾遗斋内一片漆黑,只有街灯余光透过门板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微光。
“沙沙……沙沙……”
声音是从收银台方向传来的。像是……翻书页的声音。
陈心脏狂跳,慢慢靠近。铁皮柜锁着。但声音分明从里面传来。
他颤抖着打开锁,拉开柜门。
那本,静静地躺在里面。但原本合拢的册子,此刻是摊开的。摊开的那一页,正是他用红笔写下抗拒文字的那一页。
然而,上面的红字,正在消失。
不是被涂抹,而是像被纸张吸收了一样,颜色迅速变淡,笔画解体,几个呼吸间,那行红字就无踪无迹,仿佛从未写过。纸面光洁如初。
而在那页的下方,原本的空白处,新的字迹正在缓缓“浮出”。
不是写上去的,更像是从纸张深处渗透出来的。依旧是那工整到刻板的蝇头小楷,墨色深黑:
“壬寅年冬月初三,下弦。阴。持簿者心生悖逆,以朱污页,大不敬。簿有簿律,记有记规。既开此卷,当循旧例。违者,当以‘晦日’补之。”
字迹浮现完毕,最后一笔落下时,陈感到周围光线似乎暗了一瞬,温度也降了几度。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陈旧寒意,弥漫开来。
“循旧例”?“晦日补之”?什么意思?
陈惊恐地往后翻。他发现,在那些依月相排列的日期里,有几个日期被特别圈出,旁边有小字注“补”。他想起之前翻看时,这些“补”日下的记录,往往格外简短,甚至只有“卧病”、“静养”、“谢客”等寥寥几字,气氛压抑。
难道,当持册者违背了册子的“规则”(比如试图毁坏、抗拒记录),就会被强制进入一个“晦日”来作为补充和惩罚?这个“晦日”会发生什么?
他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基于时间规则的陷阱。册子不是死物,它有一种冰冷的、程序般的意志。
第二天,陈开始感到不适。头晕,乏力,看东西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色彩黯淡。他想出门,却莫名地畏惧阳光和嘈杂。他勉强打开店门,但一整天,没有一个客人进来,甚至连往常会在门口经过的行人都稀少得可怜。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他与外界隔开了。
这就是“晦日”?被孤立、消沉、隔绝的一天?
他熬到夜晚,不适感才稍减。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发了册子的某种“纠正机制”。它用这种方式惩罚了他的“不敬”,并强制他“体验”了一次簿中记录过的、某种灰暗的“日常”。
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但同时,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那个“记录”的世界越靠越近,直到完全被同化?
他再次仔细研读册子,试图找出破绽。他注意到,所有记录中,从未提及“持簿者”自身从何而来,为何开始记录,又为何中断。末页之后是空白,但末页那条“拾得卵石”的记录,却已在自己身上应验。这是否意味着,册子的“记录”正在延续,而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它新篇章的“主角”?
那个送册老人,是不是上一任“持簿者”?他所谓的“时候到了再来取”,取的究竟是什么?是已经完全被“调谐”好的自己,去替代他?还是取走记录完毕的册子,寻找下一个目标?
陈觉得自己站在一个缓缓旋转的漩涡边缘,即将被吸入一个由他人(或他物)的“过去”编织成的现在。
又到了一个“望日”(月圆)。夜晚,陈在店里,对着窗外的满月发呆。月光很亮,将窗棂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上。
他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光影。
然后,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窗棂的格子影中,多了一个人影的影子。
一个清晰的、瘦削的、穿着似乎旧式长衫的人影,就映在月光投下的光影里,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面朝窗外明月。
陈猛地抬头。
店里空无一人。
他再低头看地上。
那个人影还在。甚至,随着月亮的微微移动,那影子也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转动了一下头部——依然保持背对,但那姿态,仿佛正在欣赏窗外之月,与册中某条“望日,对月独酌”的记录隐隐呼应。
陈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能感觉到,那影子虽然没有“看”他,但它存在于这个空间,分享着这里的月光和寂静。它是册中记录的“居民”,已经跨越了界限,以影子的形态,出现在他的“现实”里。
这不是结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在各种反光表面——橱窗玻璃、水杯水面、甚至光滑的漆器上——看到一些模糊的、一闪即逝的旧式场景片段:点着油灯的书案、青砖铺就的天井、摇曳的竹影……都是册子里描述过的景象。
同时,他自己的身体也出现异样。有时会莫名闻到册子里提到的“老桂异香”或“陈年墨锭”的气味。手指偶尔会感到刺痛,仿佛握了太久毛笔。甚至有一次梦中,他清晰地“体验”了一次册中记录的“冒雨访友,归而染寒”的过程,醒来时喉头真的隐隐作痛。
他在被“同步”。他的感官、记忆、甚至身体感受,正一步步被册子里的“记录”覆盖、置换。
送册老人始终没有出现。陈绝望地想,也许“时候”还没到,要等到自己完全变成册子所需要的样子。
他不能再等了。他从教授的话里得到最后一丝启发:月相轮回是关键。如果要打破这个循环,或许要在月相能量最强或最弱的时候,也就是“望”(满月)或“朔”(新月),做最后一搏。
下一个“朔日”,是看不见月亮的夜晚,理论上阴气最盛,也是旧时认为“界限”最模糊的时候。
陈决定在那一夜,做一件彻底违背册子“规则”的事。他要反向书写,不是记录“将要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而是强行记录一个“绝不可能发生”的、彻底悖谬的“事实”,用最大的认知冲突,去冲击这个基于“记录真实性”而存在的诡异体系。
朔日之夜,乌云密布,无星无月,夜色浓稠如墨。
陈在店堂中央点起一根白蜡烛。将摊开在崭新的空白页。他咬破舌尖,以血为墨(既然朱砂无效),用尽全部意志,写下:
“今夜,朔日,月明如昼,册焚成灰,前尘尽断,我自归我!”
他写下的,是与自然规律(朔日月明)、与册子特性(焚毁)、与自身处境(前尘尽断)完全相悖的句子。他要用一个绝对的“假”,去挑战这个建立在“记录为真”基础上的诡异存在。
血字落在纸上,没有像上次红字那样消失。反而深深浸入,发出暗红色的微光。整本册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无数书页在同时翻动。
蜡烛火焰猛地蹿高,颜色变成诡异的青白。
店内的景象开始扭曲。那些曾惊鸿一瞥的旧式场景碎片,此刻同时涌现、叠加:油灯的光晕、竹影的摇曳、青砖的纹路、老桂的香气……与现实的桌椅、书架、电灯光影疯狂地交织、冲突,像两卷不同的胶片被强行叠印在一起。
陈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两个世界的记忆在撕扯他的意识。他看到地上那个望日的人影再次出现,但这次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发出无声的嘶啸。
册子上的血字光芒越来越盛,开始向周围的纸页蔓延,所过之处,那些旧的工整字迹仿佛被灼烧般卷曲、变淡。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从册子内部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紧接着,所有幻象骤然收缩,如同退潮般向册子涌去。地上的影子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呐喊,消散无踪。重叠的景象剥离,只剩下现实的店铺。
静静地躺在桌上。烛光恢复正常。
陈虚弱地看去。册子摊开的那一页,他写的血字仍然在,但颜色变成了黯淡的褐色。而这一页之后的所有纸页——无论是原有的记录还是空白——全部变成了毫无光泽的、死寂的灰白色,摸上去粗糙脆硬,仿佛一瞬间经历了千百年风化。
更重要的是,那种一直萦绕不去的、被无形之物注视和牵引的感觉,消失了。空气里陈旧的寒意也散去。
他……成功了?用悖论的血书,破坏了册子的核心“规则”,让它内部记录的力量崩溃、凝固了?
陈瘫坐许久,才有力气起身。他将那本已然“死去”的册子,用油布包了好几层,锁进一个装废铁的小保险箱,又用水泥封在店铺后院一个废弃的角落。
日子似乎恢复了正常。不再有诡异的“重合”,不再看见幻影,身体的不适也渐渐消退。送册老人始终没有出现。
几个月后,一个干燥的秋天,陈因为后院要整修,请人撬开了那个水泥封块。打开生锈的保险箱,取出油布包。
油布里的,已经化为一堆灰白色的、一触即碎的纸灰。只有封面的蓝布还算完整,但也褪色得厉害。
看来是真的结束了。陈长长舒了口气,将纸灰扫进簸箕,准备倒掉。
就在纸灰被扬起的一刹那,一阵极轻微的穿堂风吹过。
几片未能完全化为灰烬的、带着焦脆字迹的纸屑,被风卷起,打着旋,轻轻粘在了陈的袖口上。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些焦黑的字迹,依稀可辨,拼凑起来,似乎是半句话:
“……簿律虽损,然血契已成……持者名姓,已入……”
后面的字,碎得无法辨认。
陈猛地僵住,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几个月前咬破的舌尖早已愈合,没有任何痕迹。
但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以血书写时,因为手指颤抖,有一滴血,似乎曾溅落在册子封面内侧,那柔软蓝布的衬里上。
他当时没有留意。
而现在,那封面衬里早已连同册子化为灰烬,无处可查。
一股冰冷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深的寒意,从脊椎缓缓爬升上来。
“血契已成”?
“持者名姓,已入”……入了哪里?
入了那个虽然“记录”凝固、但或许以另一种更隐秘方式仍然存在的“平行记档”?
他慌忙拍打袖口,纸屑化为齑粉飘散。
风吹过后院,卷起尘土。一切平静。
但陈知道,有些东西,或许并未真正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深入的方式,与他联结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在每个朔望轮回、月相变化之夜,陈都会从莫名的窒息感中惊醒,仿佛有无形的笔,正在某个他无法触及的地方,蘸着他生命的墨,静静地,书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