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循是市立第三医院后勤部的电梯维修工,在这栋二十五层的老旧住院楼里干了十五年。
他熟悉这里每一部电梯的脾气,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
三号梯是其中最老的一部,服役超过三十年,钢丝绳换过,控制系统升级过,但轿厢还是老式的黄铜内饰,指示灯是朦胧的毛玻璃,运行时总有“嘎吱——嘎吱——”的轻微呻吟,像老人的骨节在摩擦。
出事前一周,三号梯开始出现怪现象。
先是监控。夜班保安说,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三号梯的监控画面会固定变成一片灰白雪花,持续大约十分钟,然后恢复正常,电梯显示停靠在根本不在运行程序的“b3”层——这栋楼只有地下二层车库。保安去检查过,b3按钮根本不存在,电梯井也没有更深的空间。
陆循被叫去检修。他打开控制柜,线路正常,程序正常,传感器正常。他甚至蹲守在轿厢里直到凌晨两点。一切如常,电梯安静地停在一楼。他盯着监控摄像头,两点零三分,屏幕突然糊成一片雪花,与此同时,轿厢内的楼层指示灯全部熄灭,只有那个本该不存在的“b3”按钮,幽幽地亮起一圈暗绿色的光。
电梯没有动,但他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失重感,仿佛在下沉。四周死寂,连惯常的“嘎吱”声都消失了。大约十分钟后,雪花屏恢复,指示灯亮起,显示电梯在“1楼”。b3按钮的光灭了,像从未亮过。
陆循后背渗出冷汗。他检查按钮面板,“b3”的位置只是一块光滑的塑料板,没有任何电路接口。幻觉?集体幻觉?
他没敢声张,只是悄悄在维修日志上记了一笔“偶发性信号干扰,待观察”。
第二天,住院部十三楼神经内科的护士长私下找到他,神情紧张:“陆师傅,你们夜里……有维修工乘三号梯吗?”
陆循摇头。医院有规定,重大维修都在白天。
“那就怪了。”护士长压低声音,“最近三四天,值后夜的护士都说,大概凌晨三点左右,三号梯会自己停在我们十三楼,门打开,里面没人,但有一股……很像福尔马林和旧绷带混在一起的味道。关门下去,过一阵子又上来,还是停在十三楼,开门,没人。反复好几次。”
十三楼?陆循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多年前三号梯出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就是卡在十三楼和十四楼之间,困住了一位下夜班的医生和一个送标本的护工,一个多小时才救出来。据说当时电梯里的灯忽明忽灭,对讲机失灵,两人出来时脸色惨白,没多久都调走了。
“还有,”护士长声音更低了,“小张护士胆子大,有一次电梯门开时,她探头看了一眼,说轿厢里面的墙壁……好像是木头的,不是现在的铜板。”
木头?三号梯最初投入使用时,内壁确实是某种压花木板,后来因为老化开裂,十几年前统一换成了仿铜防火板。旧木板早就销毁了。
陆循感到事情蹊跷。他调取了近期的电梯运行记录数据。数据很诡异:每天凌晨2:47至3:11之间,三号梯都有运行记录,但轨迹异常。它不是响应呼梯指令,而是自动在几个固定楼层间移动:1楼、8楼、13楼、18楼,最后总是停在“b3”。这些楼层之间没有任何呼叫记录。更怪的是,数据包显示,在这些运行时段的“载重传感器”读数,有时是零,有时却显示有大约70-90公斤的重量——相当于一个成年人的体重。
无人乘坐,却有重量?
陆循决定再蹲守一夜。这次他带了更强的检查设备,还有一把旧手电。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他站在一楼三号梯门前。电梯显示停在“1楼”。四周寂静,只有远处护士站隐约的谈话声。两点四十七分整,电梯门上的箭头指示灯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向下。
门无声滑开。
轿厢内光线比平时昏暗,那股福尔马林混合陈旧织物的气味隐隐飘出。里面空无一人。陆循迟疑了一秒,迈了进去。
门关上。
楼层按钮板上的“b3”键,果然幽幽发着绿光。其他按键都暗着。电梯没有动。陆循按下“1楼”,没反应。按“开门”,也没反应。他感到一阵轻微但持续的下沉感,耳膜有压迫感,就像高速电梯下行时的感觉,但楼层指示灯一片漆黑。
他举起手电,照向轿厢内壁。灯光扫过,他头皮猛地一炸。
内壁不再是仿铜板,而是变成了暗褐色、带有木质纹理的墙面!有些地方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更深色的木头。墙面上还有一些划痕和污渍,形状难以辨认。空气骤然变冷,那股怪味浓烈起来,还夹杂着一丝……铁锈味?
下沉感停止。电梯微微一震,门向两侧滑开。
门外不是医院一楼大厅,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楼层。
那是一条狭窄的、天花板很低的走廊,墙壁刷着老式的、下半截绿色的墙裙,上半截是脏黄色。日光灯管蒙着灰,光线惨淡,忽明忽灭。空气浑浊,弥漫着消毒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门牌是模糊的金属数字,看不真切。尽头隐没在昏暗里。
这里是哪里?医院翻新前的旧病房区?可格局完全不对。三号梯怎么可能通向这样一个地方?
陆循心脏狂跳。他试探着迈出电梯。脚下是老旧的水磨石地面,有些磨损。回头,电梯门还开着,轿厢内昏黄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走了几步,靠近一扇门。门牌似乎写着“1307”。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一条缝。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病房,摆着两张铁架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条纹床单。窗户很小,拉着褪色的窗帘。房间里没有人,但靠窗的那张床上,被子微微隆起,枕头有凹陷的痕迹,仿佛刚刚有人起身离开。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搪瓷杯,杯口边缘有一圈深褐色的渍。
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绝对的、尘埃落定的寂静中。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陆循退出来,手心全是汗。他又查看了几个房间,格局类似,有的空着,有的看起来像是刚刚还有人生活的痕迹——翻开一半的旧杂志、椅子上搭着病号服、暖水瓶塞子没盖严。但就是没有人。没有声音。
他走到走廊尽头,有一扇对开的、上半截是毛玻璃的门,上面用红漆写着模糊的“处置室”字样。透过毛玻璃,里面似乎有晃动的阴影。
陆循轻轻推开门。
房间比病房大,靠墙是一排玻璃柜,里面放着些模糊的器械。中央是一张铺着白布的单人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形,盖着白布单。
白布单的轮廓,在胸口位置,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
陆循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起伏。一下,两下……缓慢,但确实存在。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走廊远处,传来“吱呀——”一声,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是极其轻微、拖沓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由远及近,走得很慢,但方向正是他这里!
陆循寒毛倒竖,不敢回头,猛地冲向进来的方向!电梯!电梯门还开着吗?
他拼命跑过寂静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显得格外刺耳。身后的拖沓声似乎顿了一下,然后加快了速度!
转过拐角,电梯门还在!轿厢的光像救命的灯塔。他冲进去,疯狂按关门键。
门开始缓缓合拢。
就在门缝只剩一掌宽时,一只苍白、消瘦、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猛地从外面伸了进来,扒住了门边!
手指很长,指甲盖是灰白色的。
陆循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那只手上!
“咔嚓”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手猛地缩了回去。
电梯门终于合拢。
轿厢内壁瞬间恢复了仿铜板,灯光也明亮起来。楼层指示灯亮起,显示“1楼”。电梯开始平稳上行。失重感传来,是正常的上升感觉。
陆循瘫坐在轿厢角落,大口喘气,浑身发抖。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鞋尖似乎沾了一点点……灰白色的粉末?
回到一楼,电梯门正常打开,门外是熟悉的大厅,早班的清洁工已经开始拖地。一切如常,仿佛刚才的十几分钟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陆循知道不是。他鞋尖的灰白色粉末还在。他衬衫后背被冷汗湿透。还有,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手表,比医院大厅的时钟,慢了整整十五分钟。
时间对不上。他在那个诡异的地方,感觉只待了不到十分钟。
接下来的几天,陆循精神恍惚。他查阅了医院的老档案,特别是关于三号电梯和旧楼结构的。一份泛黄的建筑图纸引起了他的注意:现在的住院楼是在更早的一栋“仁济医院”旧址上改建扩建的。旧楼只有八层,拆除时,地基深处发现了一些未曾记录的地下结构残迹,疑似早期用于隔离传染病的简易病房和处置室,位置大概在现在大楼的b2车库再往下……但因为图纸不全,且年代久远,并未深究,直接回填了。
难道三号梯的“b3”,连通的是那个被掩埋的旧医院残骸?一个理论上已经不存在于物理空间的“地方”?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在“正常”世界里,看到那个地方的痕迹。
白天维修其他电梯时,在金属轿厢的反光里,偶尔会闪过一瞬那条绿色墙裙走廊的影子。晚上回家,关灯后,眼角余光会瞥见卧室门口站着一个人形的模糊暗影,一动不动,但再定睛看又什么都没有。睡梦中,总能听到那拖沓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
他意识到,那个地方“记得”他了。或者说,那里的“东西”,注意到他这个闯入者了。
他不敢再靠近三号梯,甚至远远看到它就绕道走。但情况却在恶化。
一天夜里,他在家洗澡,淋浴间的磨砂玻璃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人形水汽轮廓,就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他吓得关掉水龙头,轮廓慢慢消失,但玻璃上留下了几个指印般的湿痕。
他觉得自己被标记了,或者说,被“链接”上了。
必须做个了断。这样下去,他要么疯掉,要么哪天真的被拖进那个地方再也出不来。
他想起医院里流传的、关于三号梯那次困人事故的另一个隐秘版本:据说当时被困的医生和护工,在黑暗中间歇听到过微弱的、类似敲击电梯内壁的声音,还有模糊的耳语。但他们获救后对此绝口不提。
陆循找到了当年参与救援的一位老工程师,如今已退休。他拐弯抹角地问起。老工程师起初不愿多说,几杯酒下肚,才叹气道:“那电梯……邪性。当时切割轿厢救人的时候,我离得近,好像闻到一股子……停尸房的味道。后来我们全面检查,你猜怎么着?在轿厢顶部检修口的夹缝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一小块布,很旧,像是病号服上的。还有……几根头发,挺长的,像是女人的。”老工程师压低声音,“但我们谁也没声张,偷偷处理了。那电梯后来不是大修过一次吗?就是那次之后。”
布?头发?女人?
陆循心中寒意更甚。他有个可怕的猜想:也许很多年前,在那个旧医院被掩埋前,发生过什么。也许有人被遗弃、被困、甚至死于那个地下空间。而三号梯,因为某种原因——也许是建造时的位置,也许是材料,也许是后来那次事故的“惊吓”——成为了一个不稳定的“通道”。他的频繁检修,最近一次甚至闯入,进一步破坏了脆弱的平衡。
他需要“封闭”这个通道,至少是切断自己与它的联系。
他想到了电梯困人事故。如果那个地方能通过电梯“拉”人进去,是否也能通过电梯,把里面的“东西”送走?或者……完成某种“未竟之事”?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形。他要再去一次,但不是盲目闯入。他要带上“东西”,了结因果。
他准备了一件旧的病号服(从报废物资里找的),一束用红绳缠着的自己的头发(作为一种“替代”或“诱饵”),还有一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处置室可能用过的、已经锈蚀的止血钳。
下一个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陆循再次站在三号梯前。电梯门准时打开,轿厢内壁已是木质,b3键幽绿。他走进去,心脏狂跳,但眼神决绝。
电梯下沉,停止,门开。
还是那条惨淡的绿色墙裙走廊。寂静,寒冷。
他走出来,将旧病号服摊开,放在电梯门口的地上。把那束用红绳扎好的头发,放在病号服上。然后,他握着那把锈蚀的止血钳,深吸一口气,朝着走廊尽头的“处置室”走去。
门虚掩着。他推开门。
房间里的陈设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玻璃柜里的器械轮廓分明了些。中央那张床还在,白布单下的人形轮廓,胸口的起伏似乎明显了一点。
陆循慢慢走过去,在距离床铺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他能闻到更浓的福尔马林和腐败气味。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对着床铺,声音干涩嘶哑,“也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这个电梯……这个通道,不该开着。我带来了衣服,还有……这个。”他举起那把止血钳,“如果你需要……了结什么,或者……离开,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完,他把止血钳轻轻放在床边的一张金属推车上。
然后,他缓缓后退。
白布单下的起伏,似乎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时,处置室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解脱般的叹息。
与此同时,陆循感到身后走廊里,那股一直若有若无萦绕的、被注视的寒意,骤然消散了。空气仿佛流动了一下。
他不敢停留,快步退出处置室,跑回电梯口。
地上的病号服和头发不见了。
电梯门还开着。他冲进去,按关门。
门顺利关上,没有手伸进来。
上升。内壁恢复铜板。灯光正常。显示“1楼”。
门开,是真实世界。
陆循瘫倒在地,久久不能动弹。
自那以后,三号梯恢复了“正常”。凌晨不再自动运行,监控不再出现雪花,护士们也不再报告它半夜停在十三楼开门。b3按钮再也没有亮起过。一切数据平稳。
陆循渐渐不再看到幻影,夜晚也终于能安睡。但他辞去了医院的工作,甚至离开了那座城市。他无法再面对任何老式电梯。
很久以后,他偶然听到一个消息:市三院因为扩建,对地基进行深度勘探时,在旧车库下方更深的地方,真的挖到了一些砖石结构,像是老式病房。在其中一个狭小空间里,发现了一具不完全的人类骸骨,身边有一件腐烂的旧病号服,还有一把锈蚀的止血钳,紧紧握在指骨之中。
骸骨的姿势,像是朝着某个方向艰难爬行。
而那个方向,根据测绘,正对着如今三号电梯井的大致位置。
地质报告说,那里存在过极微小的、不稳定的地质断层,可能在特定条件下,比如电梯长期运行振动、地下水变化、甚至地磁波动时,会产生难以解释的、极其短暂的空间叠合现象。
报告最后补充:骸骨已妥善安置。该处地下空间已用高标号混凝土彻底封填。
据说,封填那天,三号电梯最后一次运行,载着建筑材料下去。
监控显示,电梯在b2以下,显示楼层忽然模糊了一下,跳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短暂的字符:“谢”,一闪即逝,再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