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已经七十二小时没有合眼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
每次意识即将滑入睡眠的深潭,后脑枕骨下方就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某个神经节点,将他猛然拽回清醒的悬崖边。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诡异的“清晰感”——视线过于锐利,能看清窗外飞蛾翅膀上衰败的鳞粉;听觉被放大,水管中水流穿过弯头的摩擦声如同潮汐;皮肤能感受到空气里最微弱的温度分层。
他试过安眠药,从一颗到三颗,毫无作用,只有肠胃灼烧的副作用。医生检查后,说一切正常,只是神经衰弱,建议放松。
但周隐知道,不是这样。
变化是从上周三开始的。那晚他像往常一样在图书馆值班到闭馆。
他是这座老图书馆的夜间管理员,工作清闲,大多时候只是巡视空旷的、弥漫着旧纸与灰尘气味的阅览区。
那晚,他在整理归还书籍时,碰到一本没有标签、没有编码、甚至没有正式封皮的线装册子,夹在一堆民国地方志里。
书页是某种脆薄的棉纸,手写竖排繁体字,墨迹深黑,内容驳杂,像是个人日记与杂记的混合,记录着一些荒诞不经的传闻、简陋的星图、还有关于“眠”与“觉”的怪异论述。
其中一页,用朱砂描了一幅简陋的图:一个人形仰卧,头颅部位画着一个漩涡状的符号,旁边小字注:“藏神之府,亦为门扉。久启不闭,则外邪可视内景,内神亦见外魔。”
当时他只当是古人妄语,随手将册子塞进了“待处理”的书车底层。
就在那晚,他第一次失眠。并且,开始“看”到东西。
起初是余光里的影子。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尽头,似乎总有人影倏忽闪过,但转头望去,只有投下的长长灯影。然后是声音,深夜无人时,会隐约听到书页被快速翻动的“哗啦”声,来自不同方向,可所有书都好好摆在架上。
直到第四十八小时未眠,那些“东西”开始清晰起来。
他看见阅览区的橡木长桌表面,浮现出水渍般的暗影,慢慢聚合成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轮廓,嘴巴的位置无声开合。看见空气里悬浮着极细的、灰尘般的金色光点,缓慢游动,汇聚成无法理解的短暂图案后又消散。闭馆后黑暗的走廊深处,传来清晰的、硬底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永远走不到近前。
他怀疑自己疯了,或者濒临猝死前的幻觉。但身体除了极度疲惫带来的虚浮感和那种怪异的“清醒”,并无其他不适。他甚至不需要咖啡因来维持。
第七十二小时,他决定主动寻找那本诡异的册子。也许里面有解决之法,或者至少,是个线索。
白天的图书馆人来人往,阳光透过高窗洒下,一切正常得不真实。他在“待处理”区域翻找,那本册子不见了。询问同事,无人见过。调取那晚的监控,画面里,他拿起那本书,翻看,然后……监控出现了三秒的雪花噪点,恢复后,书车底层已经空了。
册子凭空消失。
周隐感到那根冰冷的“针”在后脑刺得更深了。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游荡,疲惫像沉重的湿衣服裹着他,但意识却像被擦亮的玻璃,冰冷而锐利。走到地方志文献区,那个他发现册子的角落,他停住了。
这里的气息不同。不是灰尘味,而是一种……停滞的、类似地下室积水的沉闷感。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书架底部与地面的缝隙。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看见缝隙深处,有一点不属于这里的颜色——暗红色。
他用扫帚柄勉强够出来一个小东西。
是一个褪色的、布料缝制的三角形小符包,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红色已经发黑发硬,上面用墨画着难以辨认的纹路。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符包的瞬间,后脑的刺痛陡然加剧,仿佛那根针被狠狠推进去,旋拧了一圈!
“呃!”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无数破碎的影像瞬间涌入脑海: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在深夜的图书馆里,用毛笔蘸着混合了某种暗红粉末的液体,在地上画出复杂的图案……
同一个人,将许多这样的红色小符包,塞进不同书架的最底层、窗框缝隙、甚至吊灯灯座里……
画面闪烁,最后定格在一张极度惊恐、布满血丝的眼睛特写,正是那双眼睛,透过书架间的缝隙,死死“望”着外面——也就是现在周隐所在的位置!
影像炸裂,周隐踉跄后退,靠住书架才没摔倒。手中的符包滚落在地,迅速化为一小撮灰烬。
幻觉?还是……残留的“记忆”?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开始疯狂检查其他书架底部、角落。在哲学区、历史区、甚至儿童读物区……陆续又找到了五个同样材质、同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色小符包。每一个触碰,都带来一阵剧痛和一段破碎、混乱、充满恐惧的片段信息。
拼凑起来,他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很多年前,有人在这图书馆里进行过某种“仪式”,目的是“封闭”或“阻隔”什么东西。这些符包是“锚点”。而那个进行仪式的人,最后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仪式针对的是什么?
周隐想起那本册子里的那句话:“久启不闭,则外邪可视内景,内神亦见外魔。”
他的“失眠”,他被迫保持的“清醒”,是否就是“久启不闭”?而因此,他才“看”到了那些本不该被看到的东西——那些被符包“封闭”在此地的“外邪”或“内魔”?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管理台的老式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到图书馆?
他走过去,迟疑地拿起听筒。
“喂?”
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持续了五六秒。就在周隐准备挂断时,一个极其轻微、仿佛隔着厚重棉絮的声音传了出来,断断续续:
“……快……关门……”
“什么?谁?”周隐心脏一紧。
“……它们……认得……开着的门……”声音更加微弱,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符……不全了……你……拿了……”
电话戛然而止,变成忙音。
周隐握着听筒,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方知道他拿了符包!而且,“不全了”是什么意思?难道原本有更多?他破坏了这个脆弱的“封闭”?
夜幕再次降临。周隐的失眠进入第四天。图书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些随着黑暗浓郁而逐渐活跃起来的“存在”。
灯光似乎比往常黯淡。书架投下的阴影格外浓重,边缘微微蠕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再是错觉。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注视的“质地”:有的冰冷滑腻,如同蛇腹;有的干燥灼热,像将熄的灰烬;有的则空无一物,却带来更深的寒意。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根据那些碎片“记忆”和电话里的只言片语,他推断:这个图书馆是一个特殊的“场所”,通过那种仪式和符包,将某些东西“关”在了某种界限之外,或者之下。他的长期“清醒”(失眠)状态,无意间让他契合了某种“开门”的条件,加上他取走了部分符包破坏了稳定,导致“界限”松动。那些“东西”正在渗透进来,并且注意到了他这个“开门人”。
解决方法似乎有两种:一是彻底“关门”,也就是让自己睡着,恢复正常的“开闭”循环?但他根本无法入睡。二是……补全或加强那个“封闭”仪式。
他没有任何相关知识。那本册子消失了。电话那头的神秘人似乎也自身难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流逝。子夜时分,图书馆里的异状达到了顶峰。
书架上的一些书开始自行微微震动,发出蜂群般的低鸣。远处黑暗的阅览区,传来桌椅被缓慢拖动的摩擦声。空气变得粘稠,呼吸都感到费力。周隐后脑的刺痛已经变成持续不断的钻凿感,与之相对的,是他的“视觉”被提升到了可怕的程度——他现在能直接“看”到一些轮廓了。
在哲学区的阴影里,蹲伏着一个由无数杂乱线条构成的佝偻形体,线条不断拆解重组,发出类似窃笑的低频振动。
历史区上空,飘浮着一片不断滴落漆黑油状物的污渍,污渍中心偶尔睁开一只没有睫毛、纯白色的眼睛。
最可怕的是管理台对面的阴影中,立着一个近似人形的“东西”。它没有清晰的五官,表面如同融化的蜡,不断流淌、塑形,时而是个男人,时而是个女人,时而又变成孩童的模样。它没有动,但周隐能感觉到,它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混合着饥饿、好奇与恶意的凝视。
电话再次响起,尖利得几乎要撕破凝滞的空气。
周隐颤抖着接起。
“听……着……”还是那个虚弱的声音,但更加急促,“它们……在适应……‘这里’……你需要……一个新的‘门卫’……”
“什么门卫?怎么做?”周隐急促地问。
“困住……一个……让它的‘醒’……成为屏障……用它的‘视’……堵住裂缝……”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某种……吞咽液体的声音。
“困住什么?怎么困?”
“仪式……反着……用你的‘醒’……作引……画在……它显形的地方……困住它……你就……能睡……”
电话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倒地声,然后是漫长而恐怖的寂静,接着,是线路被掐断的嘟嘟声。
反着仪式?用他的“清醒”作引子?困住一个显形的“东西”?
周隐看向管理台对面那个不断变化的人形阴影。它就是这里最清晰、最强大的一个“存在”。电话里的意思,难道是……困住它?让它代替自己,成为这个“门”的守卫,用它的存在去堵住因为自己失眠和破坏符包而产生的“裂缝”?
这想法疯狂至极。但周隐没有选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到达极限,再这样下去,不被那些东西吞噬,也会在彻底的疯狂或生理崩溃中死亡。
他回忆着那些触碰符包时看到的破碎画面。仪式的图案……反着画……
没有朱砂,没有特制的墨水。他咬破自己的指尖,剧痛让他稍微集中精神。血珠渗出,在苍白的手指上显得刺目。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向那个融蜡般的人形阴影。
随着靠近,周围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一股铁锈和旧坟土的混合气味。阴影的“脸部”停止了变化,定格成一张空白、平滑的面孔,“注视”着他。
周隐蹲下身,就在那人形阴影站立位置的前方,用颤抖的、滴血的手指,开始在地面上涂抹。
不是记忆中看到的那个复杂图案,而是尝试将其逆向、简化,只勾勒出他认为最核心的、象征“束缚”与“链接”的线条。每一笔落下,指尖的血液都仿佛被地面吸走一部分,同时,后脑的刺痛就减弱一分,而那人形阴影就轻微地波动一下。
他在用自己的“清醒”(或许还包括生命)作为颜料,绘制一个囚笼。
图案逐渐成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如同荆棘缠绕的圆圈,中心画着一个倒置的、代表睡眠的简易符号。当最后一笔连接完成,周隐感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抽离感从身体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本质的东西正被强行拖出,注入地面的血痕之中。
“呃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
地上的血痕猛地亮起一层暗红色的微光,光芒并不扩散,反而向内收缩,形成一个血红的光圈,将那人形阴影的“脚部”笼罩在内。
阴影剧烈地抖动起来,融蜡般的表面沸腾般鼓起无数气泡,发出无声的尖啸。周隐感到一股冰冷暴戾的意念狠狠撞进自己的脑海,充满了被愚弄的狂怒和吞噬的欲望。
但血环的光稳稳定住了,并且开始向上蔓延,如同燃烧的锁链,一点点缠绕住阴影的形体。阴影挣扎,试图脱离,但它的“存在”似乎正被这血环与地面的图案牢牢吸住,与这个“地点”绑定。
随着血光上涌,周隐后脑的刺痛飞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水般涌来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深沉倦意。他的眼皮重若千斤,视野开始模糊、晃动。
在意识彻底被睡眠拖走的前一刻,他看到那血光终于完全包裹住了那个人形阴影。阴影不再挣扎,凝固在原地,表面恢复了那种缓慢流淌的状态,但它的“脸”,却转向了图书馆深处黑暗的方向,那双原本空白的位置,似乎凝聚出两点深不见底的幽光,如同最尽职的哨兵,冰冷地“注视”着那些仍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其他存在。
而他自己,则背靠着冰冷的管理台,滑坐在地,陷入了无梦的、近乎昏迷的深沉睡眠。
……
周隐醒来时,阳光刺眼。
他躺在图书馆管理台后面的椅子上,身上盖着不知谁给他披上的外套。时间是上午十点,同事老王正奇怪地看着他:“小周?你怎么睡这儿了?还睡得这么死,叫都叫不醒,吓我一跳。是不是太累了?”
周隐茫然地坐起身,感觉身体像被掏空,但头脑却有种久违的、正常的昏沉感。后脑的刺痛消失了。他尝试回想昨夜,记忆却模糊不清,只有一些荒诞的碎片,像一场褪色的噩梦。
他看向管理台对面的地面。光滑的水磨石地砖,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迹或图案。
是梦吗?一切只是他长期失眠导致的精神崩溃和幻觉?
他站起身,腿脚发软。走到哲学区、历史区……一切正常。书安静地立在架上,空气里只有阳光和旧纸的味道。没有诡异的影子,没有低语,没有凝视。
他彻底松了口气,看来真是幻觉。那本册子、符包、电话……都是极度疲劳下的产物。
接下来几天,他睡眠逐渐恢复正常,虽然多梦易醒,但总算能睡着了。生活回到正轨,那场持续四天的恐怖失眠,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偶然的疾病。
直到一周后的夜班。
那天晚上很安静,他例行巡视。走到哲学区深处,那个曾发现符包的角落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书架底部。
什么也没有。
他摇摇头,笑自己疑神疑鬼,正要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书架上一排书脊。
其中一本书的书脊上,印着的作者名字,突然扭曲了一下。
周隐定睛看去。书名是《存在与时间》,作者海德格尔。名字好好的。
他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眼花了。但就在他移开视线,用余光去看时——
书脊上“海德格尔”那几个字,在眼角的余光里,似乎化为了流淌的蜡状痕迹,微微蠕动了一下,并且,那痕迹的“顶端”,仿佛有两粒极细微的、针尖般的幽暗光点,倏地闪了一下,正“瞥”向他的方向。
周隐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凉。
他猛地转头正视。
书脊正常,白纸黑字,清晰无误。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夜晚图书馆的寂静,此刻充满了无声的重量。
他能感觉到。
那“注视”,从未离开。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深地,嵌进了这个世界的“缝隙”里。
而他,或许在某个他自己都遗忘的深层意识里,依然承担着某种“链接”。
睡眠,不再意味着安宁。
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值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