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汉忙碌着，桂子有些不好意思，就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像个布娃娃，一顶熊猫样式的绒绒帽子，出门一望，群山尽染银白，有人拿了香蜡纸钱往祖坟前走。
鞭炮声此起彼伏，山沟里好像跟疫情无关，人们该干啥干啥，过年的仪式感依旧，只是不再扎堆堆了。
高先生烫鸡，桂子跟爹一起拔毛，忙的不亦乐乎。人动着也不冷了，把一只整鸡放进滚水里泹一下，再捞起来，然后放背篓里，桂子跟爹一起祭祀祖宗，还像小时候一样，拿爹的烟卷点炮仗，炸得尘雪飞扬，高先生说：“我的小棉袄长不大，我还年轻呢。”
高先生也戴着遮脸的帽子，跟闺女一块儿走，就像大姐姐带着小弟弟，桂子怕他摔跟斗，就牵着爹走。
一座一座的坟前点燃香蜡纸钱，父女俩一起作揖磕头，然后放鞭炮，向倭冲宣告，他们高家依然人丁兴旺。
活该闹得不愉快，桂子给妈妈视频，莉娜坐在客厅里开着空调看电视，年迈的外公外婆也在。外公说了外婆说，最后说到敏感话题，外公说：“你爸爸还没给你找个后妈？”
桂子的笑僵在脸上，就不说话让老人抱怨。外婆说得更过分：“你爸爸故意不找，你妈妈当然不会死心，他若是早点找，你妈妈肯定也找了，说不定你有弟弟妹妹了。”
高先生装作听不见，但他的脸拉长了。桂子就走到角落里，任老人发泄情绪：“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跟你妈妈一起过年，你念书妈妈没有少操心的。”
桂子妈妈觉得闺女很尴尬，也很无辜，就从她老爸手里拿过电话，小声说：“闺女，不怪你爸爸的，我们家情况特殊。”
外公就吼了起来：“那个小男人值得你等吗？你这么优秀的姑娘，就是被他给毁了。”
妈妈也生气了：“我愿意，你们当着孩子的面说有意思吗？要不是你们横着，她老爸肯定会来找我的。”
外婆也发飙了：“我们生你养你错了吗？如果我们不培养你，你有这么优秀吗？”
桂子不想听他们吵架，就掐断了视频，感觉嗓子眼里有一团鲠着咽不下吐不出来的东西。
之所以她不想跟他们一起过年，是因为妈妈是独女，每年春节，外公外婆就早早来妈妈居住大城市里来，上一秒还有说有笑的，下一秒就争论不休。
他们催妈妈赶快找对象，桂子不爱听，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进入大学后，虽然跟妈妈一起生活，但她一看到外公外婆就怕。放寒假后，一听说两位老人家要来了，桂子就回倭冲，跟爸爸过年清净。
如今怎样才能说服外公外婆？桂子很伤脑筋。从内心说，她认为父母依然深爱着，但就是两位老人家想不开。
桂子有些生气，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句：“都二十多年了，就算是石头也该捂热了啊，为什么还是容不下我爸爸？外公外婆都是我的亲人，可我左右为难啊，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可是你们捧着爱着的孙女啊，我好想好想，一手牵妈妈一手牵爸爸，可这只是奢望。”
桂子曾经问过母亲，你那么优秀还有颜值，你喜欢老汉什么？母亲的回答让桂子似懂非懂：“他是一个灵魂明媚的人，值得我去爱他。虽然他个头矮小，但很多人达不到他高度。”
当时因为有外婆在，妈妈说话故意抬高调门。
外婆好像没有生气，而是轻言细语说：“傻闺女啊，他那么可爱那么优秀，他挣钱了吗？房子是你自己买，有本事在你家隔壁买套房子，我认了。”
当然莉娜不会跟高先生说，桂子也不会跟她爹说。但莉娜一句话却让母亲无语：“高先生的价值你没看到，不能用金钱或物质去衡量。比如一个绝症患者要死了，他身价亿万，但再多钱也救不了命。比如你闺女，当时就是个异类，没人可以改变，拿钱堆着也是个丑小鸭，但高先生没收一分钱，还供吃供住，花费了很多心血，才把你的丑闺女治好了病，然后变成了白天鹅。如果你是有钱人公开悬赏，谁让你闺女胖起来，给他一百万，高先生拿着这笔钱，按照当时的物价可以买很多套房。”
外婆说不过，就说横话：“他医术那么好不把自己治得高大？”
这是二老的痛，也是高先生的痛。谁又愿意看见自己的骨肉亲情在人们异样的眼光中过日子？
就算莉娜虽然单身，但她出门往街上一走，回头率超高。
父母的痛让桂子更痛，此前她怕驼子表白，但驼子就是不表白，他的聪明在于，不做不现实的梦，悄悄强大自己，用他的话说百炼成好钢，等待时机成熟。
外婆再次唠叨：“让他买套房不过分吧。”
桂子数了数自己的存款，还不够买个卧室，她不敢跟父亲说。
桂子不小心点开了语音：“他那么优秀为什么买不起一套房子？”
这句话被高先生听见了，脸上挂不住。
桂子想导演一出悲情剧，像平时一样，先烧旺一盆木炭火，让屋子里暖烘烘的，然后做父亲最爱吃的泡椒鸡，弄几个小菜，开一瓶七里烧。按照风俗请过世了的祖宗回来团年，摆上碗筷斟几滴酒，这仪式不能少。
祭祖仪式结束后，桂子把几个杯子里的酒分在两个杯子里，笑眯眯地敬父亲的酒：“来，老汉新年快乐！”
父女俩碰杯，喝酒吃菜，炭火红红的，把他们的脸烤得红红的。
高先生说，他喜欢喝自己酿的酒，也喜欢七里烧，正宗的老白干才养生。
桂子对父亲的养生秘籍，好像看懂了，他每天只喝一顿酒，中午喝了晚上不喝，他有八两的量，一般只小酌三两，他喝酒不挑食，丰盛的晚餐满桌子菜肴，喝得有滋有味。如果桂子不在的时候，他偷懒不做菜，就捧花生下酒，然后泡菜下粥。
袖珍的人儿，身体特棒，桂子从小到大没见他生过病。
驼子做的竹筒酒杯，足有三两一杯，桂子跟她老汉一口一口喝，不提刚才外公外婆的不愉快话题，只说高兴的。比如这老宅子，政府让他们拆了，重新盖楼房，高先生不同意，免费盖也不愿意。
他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财富，不要随意破坏。据说，这老宅子始建于道光年间，抱大的浑圆木柱子，大青砖砌墙，白色的石灰勾缝，拿刀砍不掉。这工艺放在现代也是杠杠的。
最难能可贵的是，楼上的木板厚实，走在上面咚咚作响，很有节奏感。雕花的门窗非常精致，桂子感叹古人的智慧。
桂子喜欢在木楼上睡，尤其是雨天，听雨的声音很美，淅淅沥沥如乐声悠扬。她在悠扬声里入梦。
他家祖上很有钱，世代行医救人，方圆百里无人不知。高先生的曾祖父，被棒老二打劫时捅刀子，肠子漏了出来，他自己缝上，继续行医。倭冲大院子的四合院，也是高先生祖上的产业，解放后分给无房户，如今破败不堪。
为了逃避被批斗，他家的其他亲房人等逃往外地，至今没有音信。
经常被斗地主，他爷爷不堪其辱，上吊自尽。所以他老汉就没有学医，但懂得一些秘方。
比如治蛇伤，高先生在父亲那里学的。家里藏有线装医术几大柜子，高先生一一消化，机缘巧合遇到深山里的老道，老道也是高家的徒弟，当然对高先生毫无保留传授。
这些故事，桂子听父亲说了很多次，但她愿意听。
父女俩喝高兴了，就破例又斟一杯。再喝，高先生就泪眼迷茫：“闺女，别听他们瞧不起你老汉，我有钱也有房子，空闲时你去清一下，看我有多少存款，都是人家硬塞给我的。成都还有套大房子，二环路边上，二楼还有花园平台，也是人家送的，我不肯要，也没去看是什么样子，他们说帮我锁着，钥匙和产权证也在柜子里。”
桂子一惊：“谁这么有钱送你那么大的礼？”
“你姐姐送的。”高先生醉眼朦胧。
桂子又一惊：“我还有姐姐？你咋个从来没说起？妈妈也没说。”
“就是你姐姐，很能干的闺女。”
“我真的还有姐姐？”
见桂子一脸懵圈，高先生点燃一支烟，然后进屋翻箱倒柜，果真拿出一串生锈的钥匙，还有一个红色的大本来。
桂子打开这本房产证，二楼三号，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建筑面积，户主高大能。
“我姐在哪里？”桂子忍不住，追问老汉，“看来你真是个传奇人物哈。”
高先生说：“幺儿莫想多了，她不是你爸的恋人所生，是一个被我救治好的病人，当时只有九岁，我是从阎王爷手里把她夺回来的。”
当年那个被高先生救活的孩子，拜高先生为保爷，高先生给她取名高九儿。
他们给高先生的一大把钞票，实际上不到一百块，高先生放在她的药袋子里，九儿爹妈就是用这些钱给她买营养品，身体慢慢恢复。
对于恩人，九儿没有再叫高先生“保爷”，而是叫他“爸爸”。九儿从此改名换姓叫高九儿，高九儿念书特别认真，考入了名牌大学，毕业后给开发商当售楼小姐，然后自己成立了销售公司，她曾经一度垄断了省城附近三个区县的楼盘代理销售权，挣了很多的钱。
高九儿在繁华地段，分别为自己的父母和高先生各购买了一套大房子。
逢年过节，高九儿都会给高先生发红包，并送上祝福语。
高先生把九儿跟他的聊天记录截屏给桂子，桂子一看内容，人家喊她老汉爸爸，催促他去省城住。
桂子要听这个未曾谋面的姐姐的语音祝福。高先生把声音调大：“爸爸，新年快乐，愿你老人家百年长寿！你跟妹妹要多多保重，疫情非常严重，不要乱跑哈。等疫情过后，我要回来看你们的。”
这声音亲切温柔，就像她平时喊她老汉一样。
桂子服了，父亲这辈子值得，难怪妈妈一直单身。
桂子对外公外婆的偏见，不再跟他们争辩，就试探着问父亲：“如果妈妈哪天突然回来看我，你可以不走吗？”
高先生突然落泪：“她要来我也拦不住，只是委屈她了。”
“我看得出来，你是很爱她的。”
“这样的爱很累，你外公外婆那一关还是过不去的。”
桂子没说话，把那本房产证图片发在群里。
外公外婆秒回一个赞的表情包。
妈妈回了一句：“你爸爸虽然个头矮小，他的在我心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当然，这个群只有他们四人，没有她父亲高先生。
高先生明显不服气，就对桂子说：“幺儿，等疫情结束后，你把我的所有存款取出来，然后打给你妈妈，让她再买一套大房子，要有你姐姐送给我的那么大那么好，让两位老人家去住。”
桂子破涕为笑，就抱住高先生亲了亲：“老汉，你想通了？”
“我不想让人瞧不起。我还要研发新药出来，张慧局长说得很对，好的东西不能锁在抽屉里，要让它们救人。”高先生严肃地说：“此前，我没有机会，如今有了你和官正，我们应该大干一场。”
“你说过，只有付出才有回报。”
高先生点点头。感觉炭火太旺了，头上冒汗，就脱了棉衣。又拿起杯子，还没开口说话，驼子就发来了视频电话。
驼子眨巴着灼亮的眼睛：“老汉，过年好，春节快乐！”
高先生心里一咯噔，他叫我老汉？但他没有失态，很快就笑着说：“官正，春节快乐哈！你在哪里？”
驼子把手机镜头调为后视，一张小桌子，堆着烧牛肉腊肉和冒热气的炒菜，还有几罐酒和杯子，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光头男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孩，他们都向高先生举起剪刀手：“叔叔新年快乐！”
驼子大声喊：“丫头呢？”
高先生莫名其妙，桂子拿过电话调侃驼子：“驼子哥，新年快乐，有洋美女陪着不孤独哈。”
那光头说：“哇塞，桂子才是人间仙女，太漂亮了。”
桂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那光头就鬼鬼地笑：“我猜的。”
洋妞也偏过头来：“我叫韩小语，也叫韩愈。”
桂子说：“大诗人啊。”
手机镜头晃了一圈，偌大的屋子里，尽是书架，整整齐齐的书，简直就是一个图书馆。禁不住一声感叹：“驼子哥好福气，这么多书，是你平时没看到的，回来时多带些哈。”
挂了电话，高先生沉吟自语：“这杨官正叫我老汉。”
桂子一脸羞涩。
有人又在敲门：“桂子桂子，不好了，王碧香要死了。”
桂子忙说：“老汉，走，我们看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