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一辆小车停在高先生家门口,下来三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一见高先生就行鞠躬礼,齐声叫:“师父好!”
这些人,桂子好像认识,但又不知在哪里见过,就礼貌地点头微笑。
高先生给来者介绍:“这是我闺女桂子,省中医大学毕业,也是我的好助手。”
又给桂子一一介绍:“他们都是七李县医院最牛逼的医生,我请他们来帮我。”
几个人都跟桂子握手打招呼,边握手边说:“才女加美女,认识你很高兴。能见识高先生的手艺,给我们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深感荣幸。”
桂子给他们沏茶,都说不渴。就七手八脚把驼子抬到凉床上。各自拿根闪光的粗针,跟着桂子一起,在驼子背上轻轻扎,然后喷软骨汤。胖胖的医生问高先生:“老师,听说你这软骨汤效果很好,我带了根猪骨头,喷上去看看效果。”
高先生点点头,大胡子医生就给胖医生拿出的骨头上喷雾。
桂子说:“十分钟后再看看哈。”
大伙儿又把驼子翻过来,他的背弓得像虾米,后面的人扶着,有人在他胸骨上刺针,然后喷药。
一个光头医生把一旁的猪骨头拿来,两手用力一扳,就弯曲如半月。
三人竖起大拇指,就惊喜不已:“神奇神奇,高先生真是高人啊!”
车屁股里搬出两块厚厚的木板,把驼子的前胸后背夹紧,绳子绑着,高先生如同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挥着小手一声令下:“拉。”
四个人同时卯着劲拉绳子,驼子“哎吆”一声,如同梦呓:“痛啊,痛啊,桂子救我救我,他们拿着棍棒要揍我。”
他的骨头咔咔响,他弯曲的腰身慢慢变直,
几人忙得满头大汗,拿麻绳一圈一绑牢固。
“爹,我怕,万一出人命咋办?”桂子瞪着惊恐的大眼睛,脸上的肌肉在蹦跶,闭上了双眼,有些语无伦次。
“这是祖先医治驼子的手段,跟现代医学不同,他死不了的。”高先生轻描淡写说。
其他人就说,这软骨汤太好了,没费劲就拉伸了他的驼背。
胖医生说:“师父,你这软骨头真是神奇,比我想象的好了太多太多,我听说以前的治疗手段,要两三个大男人踩,有些骨头要被踩断,然后慢慢复位。”
高先生说:“我跟我的师父,之前也是老办法,他们说是野蛮治疗。弄不好要死人的,有了软骨汤,骨头不至于断裂太多,加之用了麻醉汤,把患者痛苦减至最轻。”
“这应该是软骨汤首次派上用场,否则没这么轻松。”桂子说。
“还有麻醉汤也起了作用,变形的骨头压直了,应该很痛很痛,但因为他上半身麻醉了,暂时还感觉不到痛苦的。”高先生说。
就这样,两块木板夹直了杨官正的驼背,绳索紧绑着,人木合一。夹紧驼子的木板竖起来,栓一棵粗粗的槐树杆上,任凭驼子的口鼻里流出污秽和溢满酒气的液体,任凭他屎尿哗啦一地,桂子就撮来草木灰掩盖,然后扫去。
月落日出时,驼子悠悠醒来了,疼得鬼哭狼嚎。高先生叫人又给驼子喂流食,然后挥起装满麻醉汤的大瓜瓢,顺着驼子的脖颈上,从前胸到后背淋下去。驼子再次昏睡后,哼哼声就渐渐弱了。
桂子问爹,他要在夹板上绑多久?高先生呵呵着,伸出三个指头来。
外面请来帮忙的医生,虽然是高先生的朋友,但也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高先生就找来热心却又喜欢多嘴的王七婆,让她帮忙做饭。
这王七婆年过花甲,半白半黑的短发,瘦矮的个头,干净利落,在倭冲,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喜欢找她帮忙,她做的饭菜可口。
还像她年轻那样,一桌人的饭菜弄好吃了,收拾好一切,就站在绑着驼子的树下,跟驼子说话:“你做高先生的邻居,算是走运了,爹妈不管你,他爷儿两个管你,你要懂得感恩。你一个大男人脱的光光的,桂子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你收拾屎尿,给你治病给你管羊,比你亲妹妹还亲。”
驼子突然说话了:“七婆说得很对,驼子羞愧难当,但驼子没别的人,有个好妹妹,今后做他们看家护院的狗。”
王七婆说:“你唱歌我听,伤病好了去城里唱歌哈,听说很挣钱的。”
驼子没吭声,还打起了呼噜。
日头正当空时,就听见一个小娃儿惊呼着大哭:“驼子死了,驼子死了!”
小娃儿的尖叫,吓得桂子也一声尖叫,就蹦过去查看,见那驼子耷拉了脑壳,如死鱼的眼睛黯淡失色,鼻子嘴里咕噜着带酒味的白泡泡。桂子泪水吧嗒吧嗒坠落,拿毛巾为他轻轻擦拭嘴角的泡泡,手指在他鼻子前探探,似有气亦无气,再摸脉搏却是极弱的漫动。就哽咽着对爹说:“爸爸,若不设法抢救,正哥现在最是危险的。”
高先生的娃娃脸上,依然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就悠悠然地漫步过来,桂子把他抱上高高的木凳上,翻开驼子的眼皮儿近看,再掐他上下唇,突然严肃了神色,就从怀里拿出一把寒光灼灼的细长银针来,对准驼子面部的穴位,嗞嗞地穿刺。驼子白如纸张的脸上少了几许痛苦,乌紫的唇皮哆嗦着,牙齿在磕绊,毛孔里浸出密密的汗珠珠来。
驼子悠然醒来后,又是一阵哀嚎,峁着劲挣扎,绑着的古槐也在摇晃,好像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晃悠。
桂子一直忙得双脚不落地,好不容易坐下来歇歇,就摸出手机来,置顶的第一人是她母亲,第二是他父亲高先生,第三是驼子。
驼子在手术前给她发来了遗书。
他在遗书上这样说,不是我想离开,但我不得不央求高先生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知道重生意味着生或死。那些岁月我看到的不是艳阳,而是重重阴霾。生不如狗,我是这个精彩世界上的另类,他们叫我驼子,不正眼看我。唯有桂子与高先生视我为人,如同亲人,就算我醒不来,带着你们的大爱,而我却无言离去,走向生命的尽头,有你们我无怨无悔亦无憾,死不足惜。
我若重生便是晴天,因为有你们,我将好好活着,不为别的,只为你们的一片灿烂笑靥,我愿为所有人的健康,与你们同行。
你说天空明净,我说你心灵如清泉,每每看到你们,我满眼都是明净,阴霾远去……
看着驼子的文字,桂子的眼泪在飞,她多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哈哈,成了成了!”高先生叫人端来药汤,捏开驼子的嘴唇,一勺一勺往里灌。看到高先生如孩童的胖胖手指,驼子就陡然豁亮了双眼,不哭不闹腾了,泪蛋悄无声息地坠落。上下唇皮张合着,却是没有声音,尽管他卯足了浑身力气,还是吐不出声调来。
桂子看得出来,驼子的一脸感激。
三日后,驼子从树上放下来,直挺挺躺硬板的床上,由高先生的三个医生朋友寸步不离守着。
高先生在驼子的背上,拿捏着每一寸肌肤下的骨头,有裂缝的就贴一片膏药,桂子捏过的地方,高先生依然要检查。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来帮忙的几个医生,终于明白了,高先生在给驼子做复位手术,怕有裂痕的骨头移位,还给他固定了木块夹子,然后用白纱布绑扎得紧紧的。
“桂子,那鸟怪可怜的,你给我哈。”驼子又在梦呓,“这是在哪里?是地狱还是人间,我看不见啊,妹妹救我救我。”
桂子摸摸头他脉搏,小声说:“哥们,最危险的时候,你已经度过了,想吃什么给我说哈,家里什么都有,哇哈哈也有。”
见驼子没声音,桂子感觉疲乏,就回绿风斋冲杯咖啡,撑开一把驼子做竹椅,有风吹来,她感觉特别爽。就悠然入眠。
好像在小学,她胸前的红领巾格外鲜艳。好像也是在夏天里,她正在做作业,后面的胖墩拿笔尖戳她后背,有同学捂嘴偷笑。桂子回头恨恨地瞪他,胖墩就埋下头。不一会儿,胖墩又戳她,桂子咬紧牙齿,跟胖墩同桌的女生说:“你把人家衣服弄脏了,你得给她洗干净。”
桂子跑到厕所脱下来看,白蓝间的校服上果真画有几个黑圈,就一脸愤怒跑回来,把衣服往胖墩面前一丢:“给我把衣服洗干净。”
胖墩说凭啥子给你洗,俩孩子争论不休,然后就动手了,桂子抓伤了胖墩,嘴角流血了,就哇哇地哭。
老师来了,先批评胖墩,再批评桂子:“为什么不找老师?农民就在教室里干架了,这是不对的。”
后来,老师通知家长来。
高先生忙着给病人做针灸,脱不开身,正好驼子的教室被高考生征用了,他回家抱着书看高先生治病,高先生就让驼子以哥哥的名义代理家长。
驼子先坐摩托到镇上,然后赶车到城里。桂子的学校跟驼子的学校很近,步行也就十来分钟。
驼子看到一个穿戴时尚的女人,指着桂子要求她给自己的儿子道歉,桂子昂着头说:“他先动手打我,凭什么我道歉?道歉的人应该是他。”
老师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生,驼子高出她半个头。
驼子说他是桂子的哥哥,见到帅帅的驼子,胖墩突然哇啦哇啦哭。
桂子就拉着驼子的手,小声说:“哥哥,我不给他道歉,他把我衣服弄脏了,也打了我。”
驼子抖开桂子手里的衣服,小声说:“妹妹,这是个小事情,你们都别哭了,让老师处理,好吗?”
胖墩妈妈依然坚持着,要求桂子必须给她儿子道歉,否则没完。
驼子说尊重妹妹的意见,她更委屈。那女人不依不饶,还骂桂子没教养。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驼子:“对事不对人哈,不要侮辱人格,没教养的人应该是你儿子,你为啥不教他好好学习,尊重同学?”
桂子没有哭,满脸的愤怒和委屈。驼子给她理了理纷乱的发丝,蹲下来关心地问她:“妹妹,他打你没有?”
桂子点点头,泪水在眼窝子里打漩儿,但桂子强迫泪水没有流出来。
老师左右为难,驼子懒得和那女人对骂,拉着桂子就走:“妹妹,我们回去哈,人家说我们没有教养,让老汉好好教育我们,直到你愿意给他道歉了才回来念书。”
桂子跟着驼子走,老师叫住驼子:“小哥哥,你们回来。”
老师让那女人冷静,然后对驼子说:“是我这老师没当好,你们双方家长都回去,我来处理,好吗?”
那女人虽然有些不满,但也不能得罪老师,就抚摸着胖墩被桂子指甲刮伤的嘴角:“幺儿,疼吗?”
老师示意驼子走,驼子就对桂子说:“妹妹,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哈,像妈妈一样念名牌大学。”
桂子突然一声大哭不止,把头埋在哥哥怀里,哭得很伤心:“哥哥,我会努力的。”
驼子为桂子擦干泪水,让她回教室上课。
后来,老师让胖墩给桂子把衣服洗了,就在学校洗,用老师的洗衣粉。然后相互道歉,不久,胖墩成了桂子的朋友。
女生羡慕桂子有个帅帅的哥哥,老师悄悄问她妈妈是哪个大学毕业,桂子说航空航天大学。
老师的眼睛亮了,说你要像你妈妈一样优秀。
后来,妈妈见了老师,说自己很忙,顾不上管孩子。
再后来,桂子让驼子救鸟,帅帅的小哥哥摔下大树,就成了驼子。
……
回首往事,桂子心里五味杂陈。嘴角上扬,独自莫名其妙地呵呵地笑,心里说:“我这哥哥当时太聪明了,给了我底气,也是我的精神支柱,让我把胖墩治服了。”
突然听见爹在急切喊:“桂子,快来看看杨官正。”
桂子心头一惊:又怎么啦?你不要吓我,也不要留下后遗症哈,我胆子小。
就急匆匆往家里跑。